张巽继续翻开这本账簿,只见上面记录着时间、人名和款项,还配有一行意义不明的字。
“外室敲诈?手握罪证?恃孕逼婚?……这都什么意思?”琅芳蹙眉一行行念下来,实在没看懂这些话和流浪汉被杀有何关系。
“这应该是备注。”葳蕤看了张巽一眼,“也就是,名单上这些人被杀人灭口的原因。”
“杀人灭口?”琅芳愈发疑惑了,“你说外面那群流浪汉?”
“这是两件不同的事。”张巽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外头的流浪汉,对应的是早期的无名尸体。而这本账簿上的名字,对应的是近日金陵城中失踪的人。”
“你们的意思是……”
“这是一个杀手组织。”张巽回答道,“一方面,他们建立善堂,收留路过的流浪汉,将这些流浪汉杀害或是做成丧尸。另一方面,他们收钱办事,替金陵城中的达官显贵除去眼中钉——这赚来的钱,多半便是他们维持这个善堂的经济来源了。”
“可是,大费周章地赚钱维系这样一个善堂,却只是把流浪汉骗过来杀掉——这又是为了什么?”琅芳不解道。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葳蕤缓缓问道,“江湖清道夫?”
张巽和琅芳都疑惑地望向了他。
“这是我从前学武时,在别人那里听来的理论。”葳蕤说道,“‘江湖清道夫’代表的不仅仅是一种职业,还是一种理想。有的人认为,这世上的人分为高低贵贱,唯有强者有资格生存下去,而那些为世界添乱的弱者,便是需要被除掉的垃圾。”
“这是什么鬼话?”琅芳皱眉。
“你别看这话听着荒唐,信仰它的人还真不少。”葳蕤冷笑,“我那时练武,身边人人都认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们永远崇拜强者,但凡见到弱者受难,他们便反而会嘲笑对方活该倒霉……当今江湖,还有几个人记得锄强扶弱的侠义精神?”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张巽抬起手,温柔地拍了拍葳蕤的臂膀,“别灰心,我们一起为这些弱者讨回一个公道。”
到了此处,琅芳也差不多听明白了。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叫南宫景秋的人豢养杀手组织到处接活,与山匪一起劫掠镖局、帮城中权贵杀人灭口,赚来的一部分佣金便用于开设这个表面是救济所、内里却是屠宰场的“善堂”——目的便如葳蕤所说,是替这世界除去那些“添麻烦”的弱者。
可怜这些被收留的流浪汉们,还在快快乐乐地哼着曲聊着天,以为遇上了菩萨心肠的恩公,丝毫不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等等!”琅芳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那时候在树林里,这个叫南宫景秋的人曾说过,她要回金陵向主公复命——这说明她并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她背后应该还有人!”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张巽说道,“幕后主使,应该不会像她这样事事亲力亲为。”
“下次再遇到她,我们说什么也得把她擒住问个明白!”葳蕤立下决心。
说话间,张巽随手翻动着账簿,琅芳忽然一眼注意到了几个字:“镇威镖局马夫。”
“停一下,我看看!”
琅芳摁住了张巽翻页的手,仔细盯着账簿看了起来。
这一行内容,看上去更加莫名其妙:时间是若干天以前,人名栏只写了个“镇威镖局马夫”,而备注栏写的则是“谢家小厮”。
虽然写得这么莫名其妙,但她却一下子看懂了。
那日她在英雄宴上听说,镇威镖局有个马夫,酒醉后自称是当年大难不死的谢家小厮,后来就离奇失踪了——原来,他竟也是被这个杀手组织给灭口了。
可是,“谢家小厮”何以能成为那个马夫被灭口的理由呢?
在琅芳蹙眉思索之际,张巽显然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我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历史更悠久的账簿,兴许那上面会有答案。”
于是三人继续翻箱倒柜。
谢家灭门案发生于二十年前,实在是太过年深日久,三人翻找了好一会儿也一无所获。
最后,张巽只得安慰琅芳道:“不必气馁。起码我们知道这个南宫景秋必定与谢家灭门案有关,日后我们将此人捉拿到手,一定问个水落石出。”
折腾了这么半天,将所有重要账簿收好、翻墙离开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他们三人一刻不停,先是施展轻功回到张府、调集府中高手与甲卫,再由张巽亲自策马率领众人前来查封了这座善堂,将目前住在里面的流浪汉全都解救出来。
起先,流浪汉们都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抱怨不休,对于听到的缘由也半信半疑。后来张巽遣人带他们去附近的荒野和地道,向他们展示了丧尸遗骸和鲜血残肢,他们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这才信了张巽的话。
只可惜,此番只抓获到了几个对具体情况一知半解的仆人,以及几个只负责接收命令的底层刽子手,并没有逮捕到更高一层的人。
到了这一步,此事还没处理完。
既然将流浪汉解救了出来,安置流浪汉便也成了张家的责任。张巽又遣人将这些流浪汉带去了张家在郊外的田产,为他们重新登记户籍册,接着便为他们分配了临时的居所,并且安排当中所有健壮的成年人参与劳动、自己养活自己。
就这样大半天过去了,才算是基本安顿好了“解救流浪汉”的后续事宜。而“城中权贵买凶杀人”这个话题更大更深,他们如今只是手握账簿,却还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处理方法。
前后折腾了足足一天一夜,又是拼尽全力打架、又是劳心劳力安顿大小事务,到了后来,琅芳都躲在旁边打了好几个盹,连葳蕤这样健壮的人都显得有些吃力,忍不住爬到树上去补眠了一阵子——唯有体质最弱的张巽,竟像是硬撑着一口气似的,全程主持大局屹立不倒。
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琅芳才从她脸上看出疲累来。
“我有点撑不住了,可能需要稍微睡一会儿。”张巽轻声对同车的琅芳和葳蕤说道,“等会儿快到的时候,你们叫醒我一下。今日我带了府中甲卫出去办事,我得把他们好好送回去,免得吕之凡为难他们。”
说完这话,她便歪靠在车内角落里,合上眼睡了过去。
琅芳看着张巽苍白的面容,不禁十分心疼。她不解地向葳蕤问道:“为什么她方才竟说,怕吕之凡会为难今日出门办事的甲卫?我们今日做的可都是善事!他鹿鸣君不是侠名满天下,最喜欢做善事的么?难道连这也是假的?”
“吕之凡是喜欢做善事,但他从来只做那些能成全他美名的事,真正的麻烦一件也不沾。”葳蕤冷冷一笑,“今日之事,倘若主人去和他商量,十有八九就办不成了。他必定会告诉主人,此事吃力不讨好,解救这些流浪汉并不能在日后获得什么助力,反而平白惹上一堆麻烦。”
“这吕之凡,竟然虚伪至此!”琅芳对此人的厌恶又增添了一层。
“不止是他。这世上大部分行善之人,亦不过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做了些利人利己的选择罢了——利人利己也没有错,总比损人利己强一些。”葳蕤笑道,“试问世间有谁会愿意劳心劳力全为他人着想,半点也不考虑回报,更不顾惜自身呢?”
琅芳听到这话,又抬眸看了一眼已然陷入沉睡的张巽:“她不就是么?”
“是啊,我活了二十二年,像这样的圣人心肠,便也只在盟主和主人身上见过。”葳蕤轻轻叹了一口气,“主人还比我小一岁,她承受的东西可比我多太多了。”
“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说……”葳蕤稍微顿了顿,亦望向了沉睡的张巽,眼中缓缓泛出几分柔光,“人生在世,应当去做正确的事,而不能只做那些容易的事。”
回到张府之后,琅芳眼看着张巽安顿好甲卫,便知道她终于要回房休息了。尽管心中恋恋不舍,但看到她这样一脸疲态,自己也实在不忍心再缠着她不放。
没想到,张巽回去前,还不忘专程回身过来一趟,向琅芳打了个招呼。
“晚些时候等我休息好了,我会去别院找你的。”张巽看了看她胸前那一整块破损的抓痕,笑道,“到时候我顺便给你带些衣裳和药膏过去。你身上带着伤,还穿着这样一件衣服陪我们跑了一天,也是难为你了。”
——就那点抓痕,连血都没流,也谈不上“带着伤”吧?
琅芳望向张巽:“那……你的金丝软甲,我现在脱下来还给你吧?”
“不必了,你留着吧。”张巽轻轻一笑,“你这么横冲直撞的一个人,比我更需要它。”
眼看着张巽转身回房,琅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胸前那块被南宫景秋抓过的地方,原本火辣辣地疼了好久,此刻竟然早就已经不疼了。
她回到小姨房里,原本也打算直接补眠,但她刚躺下就忍不住开始向小姨分享这一天一夜的奇遇,直说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将前因后果全都讲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
当她睡醒的时候,依稀听到小姨在院子里和人聊天。
“……那丫头也不知还要睡多久才起来,她反正爱睡懒觉。”
“没事,我再等一会儿吧。”此时响起的,是张巽温柔的声音,“我也想问问她的伤怎么样了,昨天忙了一天没顾得上她,心里实在是抱歉得很。”
“她还受伤了?我以为她只是蹭坏了衣服呢!”小姨讶异道,“不过也不能怪我眼拙,谁叫她昨晚穿着那件金丝软甲,宝贝似的怎么也不肯脱……”
——小姨!
自己再不出去打断,小姨怕是要把自己什么羞人的事都讲给张巽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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