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密道深处之后,琅芳再一次发挥了口才,言简意赅地概括了方才从吕氏父子那里听来的话。此时小姨已经完成了施针,张北冥的身体状况暂时恢复如常。葳蕤则依旧虚弱昏迷未醒,需要张北冥一手握着他,持续为他传输内力。
“南宫景秋?”张北冥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在他说出这个名字时,琅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一夜在弗居寺外看到的画面——她当即望了小姨一眼,果然也在小姨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扭曲表情。她们姨甥俩倒是一贯心有灵犀。
“你们若不提,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张北冥挠了挠头。
琅芳又从小姨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疑惑。
分明那南宫景秋对张北冥情根深种,不仅当年辣手毒害张北冥的夫人,甚至如今也依旧对他……难以自拔。怎么听这张北冥的语气,倒像是和南宫景秋不太熟的样子?
“父亲,你与此人当年可否有过什么恩怨?”张巽不禁问道。
“也算不上恩怨吧——”张北冥回忆道,“我年轻时醉心武学,四处找人切磋学习,曾在各门各派公开的武学典籍上,都留下过亲笔批注。”
听到这里,王敏贞轻轻摇了摇头,像是颇不认同张北冥这高调的作风。
“后来有一日,我收到一封信,那人说是在研习八卦阵时读到了我的批注,觉得醍醐灌顶,想请教我几个关于阵法的问题。”张北冥缓缓说道,“此后我们便持续通信,大部分时候都是讨论武学,有时也会分享些生活中的琐碎事情,渐渐将彼此引为知己。我一直称她为‘景秋贤弟’,从未想过她竟是女儿身,直到她约我见面……”
笔友见面!
下一步就是共浴爱河了吧?
琅芳不由得十分期待这个故事的浪漫转折。
“……不过她是男是女,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张北冥继续说道,“若是男的便称作贤弟,若是女的便称作义妹,也就罢了。”
“……”
除了旁边那个昏迷不醒的,在场三位清醒的听众,此时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还是小姨率直地提出了疑问:“既然都通信了那么久,也以知己之礼相待了——你就没对她产生什么别的想法?”
“没有。”张北冥诚实地摇摇头,“她长得太高了。”
“……啊?”琅芳一脸疑惑。
这张北冥自己少说也是身长八尺有余,为何竟会介意这个?
“您也……不矮啊……”更疑惑的还有他的亲女儿张巽,“而且我记得……母亲也不矮啊?”
“你母亲可没她高——”张北冥认真说道,“至少比她矮半寸。”
“……”
不喜欢一个人,就因为多了半寸的身高?
还是王敏贞率先理解过来,笑着叹道:“喜欢一个人总是不需要理由,不喜欢一个人,便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稀奇古怪的理由。”
琅芳这才若有所悟。
说起来,她对张巽的感觉也来得莫名其妙——她小时候曾经幻想过的场景,是自己扮演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千金小姐,被某个孔武有力的少年横抱着,跨越一层一层的荆棘。却没想到长大以后,她竟喜欢上了一个柔弱的名门闺秀,甘心自己去扮演那个孔武有力的少年,惟愿献出一身力气护她周全。
感情的事从来发乎于本心,哪有那么多逻辑和道理可以讲?
“总之你就是不喜欢她了,然后呢?”王敏贞接着问道。
“没有什么然后了啊!”张北冥十分无辜地耸耸肩,“她曾经来府中找过我几次,但我都在忙着修订‘垂天诀’,便请她先在前厅候着。等我忙完了出去见客,却发现她已经走了——如此好几次之后,她便没再登门找过我了。”
——大家猜想的情天恨海,在张北冥的回忆里,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这些事,是发生在您与母亲成婚前还是成婚后?”张巽终于抓住了一个重点。
“通信与见面,都是发生在成婚前。”张北冥说道,“那时他们南宫家还未成为众矢之的,我与她都是正常来往。后来我便与你母亲相识成婚,等到你哥哥三四岁、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南宫家便覆亡了,我也没再听到过有关南宫景秋这个人的消息了。”
“根据我们查到的信息,这南宫景秋应该与哥哥的死和母亲当年的失踪,都有密切的关联。”张巽说道,“您还能不能回忆起什么蛛丝马迹?”
张北冥沉思了片刻,忽然说道:“等等!你们方才说,吕青柏是她哥哥?也就是说,吕青柏的本名应该叫——南宫岁寒。”
“嗯,有何不妥?”
“这样说来……自从我收了吕之凡为徒,那吕青柏每年给我送来的贺寿礼,多半都是出自南宫景秋之手了。”张北冥思索道,“我就说——他吕青柏一个大男人,没事给我缝什么帽子?”
听到这里,小姨王敏贞一个没绷住,忍不住扑哧一笑。
“至于你哥哥的死……”说到这里,张北冥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郁,“我当年太过悲痛自责,觉得全是我没把他照看好,也没往其他方面想。我当时看到那畜生七窍流血,还道都是我前半生杀孽太重,招来了天谴——所以我不让人把消息传出去,只是自己一人常常去祝祷赎罪。”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唯心主义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王敏贞无奈摇头。
“起码我在去寺庙祝祷的时候遇到了你啊!你进府之后,静柔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总不算一无所获吧。”张北冥倒是很会说话。
“我也只是碰巧赶上那下毒者手下留情,便让人以为是我医术高超。”王敏贞无奈道,“在查出那吕之凡下毒之后,我还是百思不解:他若真想害人,为什么不索性像对待大公子那样对待静柔?也算一劳永逸。”
“他老早就打好了算盘,想在害死震儿之后便娶静柔为妻,趁机入赘我们张家吧?”张北冥冷冷一笑,双眸中恨意炽盛,“可惜震儿死得冤枉,静柔又只是个女子,我当年实在是无可奈何……”
“盟主,你这话就不对了!女子怎么了?”琅芳当即反驳道,“你若一开始就一视同仁,不把女子看作低人一等,那其他人自然也没机会算计到你女儿头上——凭什么男子就能继承你的绝世武功,女子就只能被你像物品一样地卖出去呢?”
“小丫头,你不懂!我这‘垂天诀’刚猛无匹,历代传人里从未有过女子。”张北冥摇摇头。
“那我问你,张巽从小身体虚弱,你可曾想过她能修炼到今时今日的武功境界?”琅芳不依不饶,“或许女子生来力气不如男子刚猛,但具体情况还是因人而异,更不能因为先天的性别,就直接连别人努力的机会都剥夺了……”
“好了芳儿。”张巽轻轻握住琅芳的手,“现在这个时候,不说这些了。”
两手交握的时刻,琅芳隐约感觉到,在张巽冰凉的手心里,似乎有一股微微的暖意,若隐若现地冒了出来。
“对了!我怎么听说,你练功走火入魔,似乎和那吕之凡有关?”小姨主动发问,趁机岔开了话题。
“的确与他有关。”张北冥答道,“历代‘垂天诀’传人,都会在自己修炼的基础上,再自行创作一层武功心法,因而这‘垂天诀’才得以生生不息、与时俱进。‘垂天诀’的第七层是我多年苦创的成果,修炼起来奇诡艰险,需要绝对的安静独处。那日我在密室练功,吕之凡明知我练到了紧要关头,偏偏一直在外面不停地敲门,说要给我送什么茶点……”
“听他敲敲门,就能走火入魔了?”王敏贞表示不敢置信。
“那不是普通的敲门。他当时敲门,是遵循着某种特殊的节奏。”张北冥蹙眉道,“现在知道了他是飞廉族人,一切便解释得通了。他当时便是在对我用声蛊——旨在破坏我练功时的宁静,引导我走火入魔。”
以送餐为名,对练功之人使用声蛊……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能双手一摊,假作无辜。
这吕之凡真是足够虚伪阴险!
琅芳亦在张巽的脸上看到啼笑皆非的神情。
“我记得闪电精跟我说,你相信吕之凡本性不坏。虽然你一直瞒着他行事,但心底并未真正将他作为凶手看待?”琅芳捏了捏张巽的手,试探地问道。
“是我太蠢了……我总是这么蠢的。”张巽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我原以为他与我只是理念不合,起码他心底深处并不是一个坏人。我虽不喜欢他这个人,但也记得曾经的兄妹之情,总愿意相信他的本性是善良的。”
“这不能怪你!都怪他们这些狼人,实在都太阴险狡诈了!”琅芳愤愤道。
“也不是每个飞廉族人都是如此——芳儿,以后还是尽量不要用‘狼人’这个称呼了。”张巽柔声说道,“没有哪种血统是天生的坏人。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来自于他们自己的每一个选择。”
说到这里,张巽的目光轻轻地落到了昏迷不醒的葳蕤身上,眼中分明闪现着担忧。
看到张巽明明被欺凌至此,却还温柔地维护着那些飞廉族的坏人,琅芳不由得愈发心疼起来。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之前葳蕤对张巽的评价——“圣人心肠”。
是真的。
张巽是个太过美好的人,天生了一副圣人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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