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贞的以毒攻毒银针疗法,从药量到施针手法,都必须经过精确计算。
这是王敏贞首次试用此法,故不敢一次下药太重,加上张巽自己也不愿意如重病垂危之人一样长期卧床,这便需要王敏贞小心调配药量,让张巽每三五日便醒来一次,在限定时间内如常人一般行动,等时间到了再自觉回到床上睡去。
在此期间,王敏贞也在不断精进治疗方式。
起先,张巽只要清醒过来,便能清楚感觉到内力反噬,严重起来还会当场胸痛吐血。到后来,在王敏贞的施针用药之下,只要内力反噬一发作,张巽便会自动浑身无力,提前进入到昏睡状态,大大减轻身体的痛苦。
琅芳一开始还很欣慰,觉得用了这套疗法之后,自己为张巽求医问药的时限便可由半年延长至三四年。但是当一次次看到张巽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完全无法与自己交流,琅芳的心便如刀割一般。
琅芳渐渐明白,张巽为什么起初会坚决反对这套疗法。
小姨的这套疗法,其实只是个“朝三暮四”的骗局。这并没有从根本上延长张巽清醒的时间,而是把死亡后的无知无觉,提前带入了她的生活。
而琅芳也明白,为什么张巽最终接受了这套疗法——张巽并不是为了自己苟且偷生,而是眼见得琅芳和葳蕤都为“尘寰清露”之事颓废消沉,不愿他们继续自责。所以,张巽甘愿让自己提前成为一个活死人,用这种方式稍稍安慰他们。
这些日子以来,琅芳与葳蕤之间也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气氛。
他们上回正常交流,还是琅芳在内伤发作昏迷之前,哭着捶打葳蕤的胸口。其实琅芳也知道此事不能怪葳蕤,只是她当时实在太难过了,迫切需要找个方式发泄内心的痛苦。想来,当时葳蕤一动不动地接受她的捶打和责怪,还耐着性子开导她,心里的难过一点都不会比她少。
刚开始,张巽还时常想法子开导他们二人。自从琅芳内伤痊愈,张巽开始接受王敏贞的疗法而整日陷入昏睡,琅芳与葳蕤之间的气氛也再度变得僵冷。
琅芳总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和葳蕤插科打诨了。因为她只要和葳蕤独处,便总会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想起自己是怎么眼睁睁看着吕之凡用掉了那瓶唯一的尘寰清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希望被摔碎。
每当葳蕤看到琅芳时,神情也总是很沉重,似乎是唤起了同样的心情。二人心照不宣地躲避着彼此,仿佛可以借此逃避“张巽内力反噬无药可解”这件事。
在张巽昏睡不醒期间,琅芳和葳蕤都让自己加倍忙了起来。
葳蕤与罗德威一起联络张北冥的故旧、号召各界江湖势力揭露吕之凡父子的真面目,为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做准备。而琅芳则随着王敏贞一起苦苦翻阅医书,为张巽的内力反噬寻求另一种解法。
整个罗府都在一种忙碌沉重的气氛里,唯独稚童心智的张北冥过得最轻松愉快,时不时还要拉着他的两个“好徒儿”葳蕤和罗德威,胡乱传授一些奇怪的技能。
据罗德威说,张北冥虽然心智退回孩童阶段,但却还深深铭记着许多从前掌握的知识。例如他能流利背诵整部《垂天诀》,能记得与飞禽走兽沟通的诀窍,还能随口说出南宫家“焚泓印”控人心智的内息流动路径。
其实,只要耐心与张北冥交流,便能从他那里获益不少。无奈琅芳和王敏贞都对这个吵闹的家伙十分嫌弃,便只能由葳蕤和罗德威这两个孝顺徒儿轮流去当保姆。
琅芳在随小姨一同研习医理之余,只要有时间,便会去张巽房里坐坐——为了保存体力、减缓反噬,最近张巽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
书桌上仍然放着张巽上回清醒时写下的端雅书法:“饶他世态云千变,淡我尘心茶半瓯。”
琅芳总感觉,距离自己当初在清溪镇捡到张巽,已经像是过去了几百年。在这约莫一年的时间里,她不过从十六岁长到了十七岁,而她经历的成长,却已经超过前十六年的总和。这一年里,每当重要日子到来时,她总是手忙脚乱地度过:例如她自己的十七岁生辰,例如张巽的二十二岁生辰,例如冬至和小年夜……没有哪次,是好好庆祝过的。
张巽每次醒来,总是温声细语地安慰所有人,常说自己活了二十二年,难得有如今这样万事不操心的清闲时刻。琅芳不知张巽的话中有几分真心、几分逞强,只是每次凝望着张巽沉睡的面容,她都忍不住深深懊悔:为什么没有把握住之前的良辰美景,多和她去做些愉快的事?
跨年守岁这天,琅芳一早来到张巽房里,竟发现张巽已然起身换好衣服。
今日的张巽不似平日般衣着素净,一身黑色长袍绣着精致的银色阔叶花样,显得颇为华贵。只是她依旧不施粉黛,亦不佩戴任何首饰,简单以黑色发带将头发束成高马尾,余下的长发便整齐地披散下来。在这样一张清冷的脸上,长眉入鬓,轮廓分明,一对丹凤眼深邃柔和。小巧的双唇为了避免过于苍白,涂抹了一点点胭脂作点缀,像极了雪地上精致的花瓣。
精神奕奕的张巽,又成了那个雌雄莫辩的俊美少年,风姿气度令琅芳瞬间为之神魂颠倒。
“你……今天怎么了?”琅芳一时心跳飞快,像是活在幻觉里,“怎么起来了?”
“今天不是过年么?”张巽轻轻一笑,“我一早求了姨娘为我施针停药,保我今日清醒一整天,可以陪芳儿守岁。”
琅芳蓦然一怔,又惊喜又窝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是张巽这些日子感受到了她的伤心,还是小姨在张巽面前多了嘴——琅芳知道,如今张巽每多清醒一秒钟,都是以透支之后的寿命为代价的。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就为了清醒一天陪她过年……张巽果然是世上最好的人。
琅芳这样想着,眼眶便不自觉地湿润起来。
“瞧你,好端端的又哭什么?”张巽无奈一笑,抬手拍了拍琅芳的头,“姨娘说,我今日最多只能撑到子时,我可没时间浪费在伤心难过上。”
“那我不哭了!”琅芳慌忙拭去汹涌而出的泪水,拉着张巽朝屋外走去,“我要带你去逛集市!去吃小馄饨!去巢湖边上看落日!我听说,今晚在城中可以看到最绚丽的烟花,不知道还能不能抢到好位置……”
“今晚,罗师兄已在城中的酒楼,为我们订了个雅座。”张巽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看这场烟花。”
“罗师兄也要来么?”琅芳紧张道。
张巽笑着摇了摇头:“他不会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快活的时光便如白马飞驰。
琅芳一整天都舍不得放开张巽的手,带着她尝遍了集市上的小吃。张巽身体虚弱,每样小吃都吃不了几口,更多的是在微笑着看琅芳大快朵颐。琅芳恨不能与张巽一同逛遍庐州的秀美风景,却也知道时间有限,便只能放慢脚步,安心享受每时每刻。
她们来到巢湖边上的时候,刚好赶上落日西沉,整个湖面都被镀上了一片金黄。见张巽凝望夕阳沉默不语,琅芳不由得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可以早点认识芳儿就好了。”张巽侧眸看了琅芳一眼,淡淡一笑,“可是我又想到,你现在也不过才十七岁,实在是太小了……我好像没办法更早认识你了。”
“我也好想早点认识你啊。”琅芳轻声说道,“如果可以让现在的我,回去认识那个十二岁的张静柔就好了。我一定拼尽全力保护她,每天陪她练武功,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直到此刻琅芳才明白,当深爱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竟然会为错过她生命中的每一分一秒都感到遗憾,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到过去,时时刻刻守护着她。
“不要回到那个时候了,向前看吧。”张巽柔声道,“记得当时在清溪镇,你第一次说……喜欢我,真的吓到我了。”
“……是我太没分寸了么?”
张巽轻轻摇头,笑道:“我后来一直反反复复地想,你这样可爱、这样朝气蓬勃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我呢?我这个人闷得要死,有什么情绪都不会表达出来,和我相处很辛苦的。”
天哪!
像她这样美好的一个人,竟然会这样质疑自己?
“不!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琅芳毫不迟疑地说道,“你知不知道,看到那块玉佩的时候,我怀疑了很久很久,总觉得你只是不小心落下的——不可能是故意为我留下的!”
“为什么不可能?”张巽抬眸问道。
“我总觉得……你这么好看、这么聪明、这么温柔、这么脱俗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喜欢我这样一个土气的柴火妞呢?”琅芳望向张巽,“说实话,你是不是当时被我问傻了,怕伤害我的自尊心,所以才勉为其难留下的那块玉佩?”
听了这话,张巽忍不住扑哧一笑:“怎么会这么想?”
旋即,她缓缓收敛笑意,棕黑眼眸中散发出温和如雾的光泽:“芳儿是我此生遇到过的最可爱的人……那两天在清溪镇,也是我这么多年来,笑得最多的时候。”
在张巽温柔似水的目光里,琅芳渐渐领悟到了她未曾说出口的另一层意思。
遇见张巽的时候,自己不过才十六岁,正是张巽嫁给吕之凡之前的年纪——同一年纪的张巽,已然承受过父亲的忽视、兄长和母亲的相继离去、多年疾病的折磨,就连身边为数不多令她信任的师兄吕之凡,也在处心积虑地算计着她。
张巽明明比葳蕤还小一岁,却总是多思多虑,像个大姐姐一样替所有人操尽了心。
这样细腻敏感善良的她,分明是在一次次自行舔舐伤口之后独自长大,早已习惯了没有人照顾自己,甚至还习惯了主动去照顾别人。
当张巽看到琅芳在山野间自由自在,看到琅芳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带着一副健康的身体和出众的根骨、以绝佳的悟性迅速掌握一套武功……那一刻,琅芳身上那旺盛的生命力和蓬勃的快乐都感染到了她。
十六岁的谢琅芳,便是十六岁的张静柔最想成为的样子。
而二十一岁的张巽,温和儒雅、气度翩然,又恰恰让十六岁的谢琅芳心驰神往,本能地想要靠近和拥有。
那时,当琅芳乐此不疲地在后院里练习着寒江踏雪,当琅芳手舞足蹈地向张巽复述着自己打山匪的离奇经历——分明有一抹相似的温暖,在彼此的心间悄然绽放。
带着迥然相异的成长环境,在那短暂相逢的瞬间,她们看到了彼此心底最深处的“想拥有”和“想成为”。
原来早在那一刻,她便爱上她,她亦爱上她。
琅芳静静抬眸,看着眼前那金黄色的夕阳一点点变成暗红色,缓缓沉入湖面以下。随着天色逐渐黯淡,裹挟着寒意的风从张巽所在的那一侧吹过来,带了几缕张巽的发丝拂在琅芳的脸上,还带来了几分张巽身上那独特的草药香气。
此时此刻,琅芳只觉得心醉神迷。
永世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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