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细雪绵绵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是你的错?”琅芳不解道。

  “不管怎么说,我都愧对主人。”葳蕤轻轻叹气,“我比主人虚长一岁,可是一直以来,心智却总像是长不大的孩子。这么多年,都是主人在迁就我——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护卫。”

  “……”

  “记得那时候,我和主人路过清溪镇附近,途中撞见宁远镖局被山匪劫镖,对方人多势众——”葳蕤缓缓说道,“我们暗中观察了一阵子,发现那群山匪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当中只有一个真正的高手,便是那戴着斗笠的南宫景秋。”

  “当时主人说,让我负责从山匪手中救人,由她来把那个高手引开,我便懵懵懂懂地照做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葳蕤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缓缓地在屋顶上躺了下来:“我救完人之后,想去找主人会合,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后来我在水边发现了血迹,猜测主人可能受了内伤,甚至有可能落水……我知道她不识水性,当时都快急死了,沿着水流方向寻觅了一天一夜……”

  “那时我才忽然明白,主人是给自己选了更危险的任务,却让我去做更简单的事。”葳蕤再度叹气,“虽然我是主人的护卫,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她在照顾我、保护我……而我却一直都没有意识到。”

  听到此处,琅芳也勾起了对张巽的心疼,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几天,我忽然在想,如果我早一点意识到这件事,多保护主人一点,也许她就不会受这么多伤、遭受这么多病痛了。”葳蕤幽黑的眼眸里闪现出忧伤的光泽,“也许那天……被南宫景秋打伤落水的人,就是我了。”

  “那样就轮到张巽找你一天一夜了。”琅芳一面在葳蕤身旁躺下,一面随口接话。

  “如果那样的话……我就能比主人先认识你了。”葳蕤忽然侧过头来,深深地望向了琅芳的双眸。

  琅芳猝不及防与他目光相撞,一时只觉得他那幽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

  薄雪飘扬的空中,隐约飘浮着几分异样的气息。

  “不过,我可比主人壮实多了——以你的力气肯定背不动我。”葳蕤忽然笑了笑,打趣道,“说不定我就被你扔在溪边,半夜让野兽给吃掉了。”

  “你也知道啊!”琅芳瞪了葳蕤一眼,笑道,“如果是你,我肯定会把你扔在溪边不管的。”

  “是啊,幸亏不是我。”

  葳蕤淡淡一笑,又抬头望向了星空。

  此刻夜色正浓,寒夜里星星点点,更有一片片雪花不住飘落,恍然间竟像是银河里的繁星正在一颗颗坠落。琅芳便与葳蕤并肩躺在屋顶,共同仰望着璀璨的星空,任由那冰冷的雪花落在面颊上。琅芳只听得耳畔吹过一阵一阵的寒风,而她与葳蕤都始终沉默着,没有再说什么。

  

  新年一过,便意味着离武林大会越来越近了。

  这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是当今江湖中最大的盛事。三十年前,三十五岁的张北冥凭借家学渊源及天资聪颖,以一身雄浑强劲的“垂天诀”力压群雄,被公认为“武功天下第一”,并当选为那一年的武林盟主。在那之后,他游历江湖、行侠仗义,从武功到人品都获得了整个武林的认可,因而蝉联了两届的盟主之位。

  后来也曾出现过武功高强的后起之秀,但是都在挑战张北冥之后纷纷败下阵来。在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上,五十五岁的张北冥曾放话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接任盟主之位,十年后他一定要把这个位置传给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

  此后,张北冥大力扶植各门各派的后生晚辈,帮助传播讲解武学典籍,并且悉心教导自己门下的几位徒弟,试图从中挑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如今所有人都认为,张北冥亲传弟子——鹿鸣君吕之凡,将是继承盟主之位的最佳人选。

  一方面,吕之凡凭借“张北冥女婿”的身份,在江湖中广结善缘。另一方面,吕之凡又通过他父亲吕青柏的暗箱操作大肆敛取钱财,到处邀买人心为自己造势。

  虽然各门各派亦在紧锣密鼓地推举选拔新秀,但当今江湖中的确再也没有一个能与吕之凡匹敌的竞争者了。

  这大约便是为什么,张巽会嘱咐葳蕤去争夺这盟主之位。

  他们这边,论武功、论人品、论领导才能,或可与吕之凡一战的,也就只有葳蕤了。

  如今葳蕤不仅继承了“垂天诀”,还成为了所有人亲口认证的“张北冥关门弟子”。他去争夺这盟主之位,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起先葳蕤十分担心,众人或许不能接受他的身世。却不料,这些来罗府投奔的张府甲卫,连同罗德威师兄本人,多年来都在张北冥与张巽的行事作风下耳濡目染——他们在知晓葳蕤的身世血统之后,竟都丝毫没有介怀,心中只记得相识多年的情分,对葳蕤仍旧信任有加。

  如今最令众人担心的,还是那邪功大成的吕之凡,以及那永远躲在暗处、武功诡谲莫测的吕青柏。

  虽然以葳蕤如今的修为,已可堪堪跻身顶尖高手的行列,但仅凭他一人对阵那吕青柏与吕之凡父子俩,也实在是毫无胜算。罗德威虽有心助阵,但无奈资质平庸,无论怎么勤练武功也难以突破自身局限。

  商议之下,他们决定由罗德威负责领队协调,以便随时应对那些飞廉族打手的诡异阵法。

  “倘若他们到时真的父子齐上……”议事到紧要关头,葳蕤忽然把目光投向了闲坐在一旁的琅芳,“小母狮,不如你陪我一起去打吧?”

  “我?”琅芳蓦然一怔。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是没有想过:以张巽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多半是无法强撑着与葳蕤并肩作战的了。这一年来,琅芳已然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次,自己如何以各种各样的武功招式,当众痛打吕之凡——当然,这些画面都只能存在于想象中。

  “你觉得我是能打得过吕之凡,还是打得过吕青柏?”琅芳反问道。

  “你就给我当个辅助,真有危险的时候躲我后面就是了。”葳蕤看了她一眼。

  “怎么这么看不起我?”琅芳不满。

  “那你觉得——单打独斗的话,你是能打得过吕之凡,还是能打得过吕青柏?”这回轮到葳蕤反问她了。

  

  “她都能打得过。”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琅芳循声望去,看到的竟是小姨搀扶着一身白衣的张巽,缓步从前厅入口处进来。

  “张巽!”惊讶之下,琅芳一跃而起,当即奔到张巽身边,从另一侧扶住了她的手臂,“你怎么起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巽体内的反噬已经在一日日加重。最初,张巽每三五日便能有大半天的清醒,既可以与大家议事聊天,还可以抚弄一会儿琴棋书画。到了最近,张巽每次清醒的时间已经缩短到一两个时辰,只不过稍稍沐浴饮食一番,内力反噬便会再度夺走她的知觉。

  因此,张巽今日在众人议事时忽然进来,才愈发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葳蕤和罗德威,连同厅内其他高手甲卫们,亦纷纷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张巽朝众人点头致意,旋即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缓缓说道:“我与姨娘仔细讨论过,那吕之凡将‘垂天诀’与‘焚泓印’相结合的邪功,当中应该有个巨大的破绽。”

  “怎么说?”罗德威瞪大眼睛。

  “为了确保武林大会上的比武万无一失,吕之凡原本是想吸收我父亲的五十年内力,帮助他完成‘垂天诀’修为上的突破。无奈计划失败,所以他才会冒险动用尘寰清露重塑经脉。”张巽说道,“这尘寰清露是历经上百年的神药,注入体内之后,功效强大无比——这短短几个月时间,任凭吕之凡吸取多少高手的内力,始终都不可能完全消解自己体内的那一整瓶尘寰清露。”

  “无法消解尘寰清露……会怎么样?”琅芳不解道。

  “尘寰清露的主要功效是引导内息、重塑经脉——如果它一直都在体内未被消解,每次运功都会随着内力一起跑出来,你说会怎么样?”王敏贞看了琅芳一眼,淡淡地补充道,“轻则内力反噬,重则走火入魔。”

  “内力反噬?”葳蕤一怔,“也就是说,他会像……主人一样?”

  “不一样。”王敏贞摇了摇头,“静柔是因为被‘醉欲眠’摧伤了身子,丹田气海承受不了张北冥的内力,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那吕之凡身体健壮,又有多年的‘垂天诀’修为,他不至于像静柔这样——若引发了内力反噬,那么吕之凡只需开闸泄洪,便可保住自己的性命。”

  “开闸泄洪?”琅芳不解。

  “也就是,以他自身强大的体力和武功修为,将反噬的内力从体内逼出来。”王敏贞解释道,“吕之凡身体好得很,可以随便熬个三五年,将内力一点点清干净。此后,他不再有内力,便做个只会拳脚功夫的武夫也就是了。”

  吕之凡身体好得很……这一点,恰恰是张巽所不具备的。

  若是张巽也能如吕之凡一般,靠自身力量开闸泄洪,从而保住性命——那琅芳甘愿为此祝祷一生。

  张巽虽先天体弱,但是凭借她后天习武的勤勉,当年便已经赶上了三位师兄的步伐。若不是那吕之凡与吕青柏对她下了“醉欲眠”,她也不会虚弱至此!从前多年缠绵病榻不说,如今遭遇内力反噬,更是全然束手无策!

  都怪那丧尽天良的父子俩!

  琅芳越想越恨,不禁问道:“那要如何才能引发吕之凡走火入魔?”

  王敏贞抬眼看了看琅芳,俨然是在说“你真够狠的”。旋即,王敏贞清了清嗓子:“这就要取决于吕之凡自己了——看他是不是个急躁贪婪的人。”

  “什么意思?”

  “我们已知,无论凭借任何方法,他都很难在短短几个月内吸收所有的尘寰清露。”王敏贞答道,“倘若他贪婪冒进,加倍吸取其他高手的内力,的确能够在短时间内将尘寰清露用到极致,使他的邪功天下无敌,一个掌风便能控人心智。”

  “……”这么可怕?

  “但这样一来,他也将自己置于了巨大的风险当中。他修炼的‘垂天诀’和‘焚泓印’都是极其强大的武功,再配上一整瓶‘尘寰清露’的功效……若是哪天练功不慎,他便很容易走火入魔,霎时间经脉爆裂而死。”

  ——两门顶级功法,配上一瓶顶级神药,的确不是任何一个常人能受得了的。

  “又或是,假如他遭遇了内力反噬,他却没有耐心等待三五年慢慢开闸泄洪,而是迅速调动全身内息与反噬相抗衡——两股强大的劲力相碰撞,也容易导致走火入魔。”

  “他不能像张盟主一样,找人传功保命么?”琅芳好奇道。

  “他已经自行重塑过经脉,世间并无一人能与他的内息流动相契合。若引发了走火入魔,即便他当场将全身武功送出去,也同样会经脉爆裂,并无半分生还的余地。”王敏贞回答道。

  “……”欲成大事者,果然担的都是大风险。

  “但我觉得,以吕之凡的心智计谋,他并非这样贪婪冒进的人。”王敏贞缓缓结语,“他做事情,一定会给自己留有余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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