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克敌慈悲心

  想明白个中关窍之后,琅芳忽然踏着轻功后退几步,落地后徐徐站定。

  吕之凡以为她力不能敌向后败退,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挺剑猛攻而来。

  琅芳却转换了姿势,在空中腾挪翻转,使出了“蓬蒿诀”中最基础的身法,轻盈地转了个圈,使吕之凡这迅猛的一招登时落空。吕之凡的万钧之力白白浪费,不甘心地回身挥剑再刺向琅芳。琅芳却不疾不徐,既不躲闪也不反攻,只是轻轻抬剑,格挡在吕之凡剑锋的三分之二处。

  此处,恰恰便是吕之凡剑气聚集的发力点——被琅芳剑锋一档,他的未央剑顿时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竟忽然动弹不得。

  雷霆万钧、气吞山河的垂天诀配上未央剑,遇上轻盈灵巧的蓬蒿诀配皎月剑,竟被如此“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死死制住,这属实匪夷所思。

  在剑气受阻无法动弹的片刻,吕之凡一瞬间神情惊愕恐惧,满以为琅芳会趁机痛下杀手。

  但琅芳并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在空中旋转出数个炫目的剑花,震得吕之凡猝不及防长剑脱手,整把未央剑飞出去老远,插在了比武台的另一侧。

  场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谁也不曾料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竟能从武功盖世的鹿鸣君手中夺走未央剑!

  吕之凡站定之后双眼圆瞪,像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琅芳却气定神闲地微笑望向吕之凡,宛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在方才那一刻,琅芳本可以趁着那片刻的反制,直接下狠手重伤吕之凡,但她却只是挑飞了吕之凡的长剑。

  这并不是因为琅芳心胸宽广、手下留情——她只是遵循了“蓬蒿诀”的招式。

  在那一刻,她不是谢琅芳,她的对手也不是吕之凡。

  她分明是陈小梅。

  而站在她对面的,便是那昔日武功天下第一的武林盟主张北冥。

  直到亲手使出“蓬蒿诀”,与当世武功顶尖的“垂天诀”传人过招,琅芳才彻底懂得了当日凌寒居士陈小梅在地底创作“蓬蒿诀”时的良苦用心。

  当年的陈小梅,在一次次的等待和盼望中伤透了心,决心从此用自己羸弱的双肩,孤身守护心爱的一儿一女。而那迟钝的张北冥只以为这一切理所应当:他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陈小梅的温柔妥帖,观赏着她亲手莳弄打理的园林,满意地看着漂亮聪慧的一儿一女……在张北冥眼里,这一切成就都是在风吹日晒下自然生长出来的,却丝毫看不见陈小梅日日夜夜的含辛茹苦。

  甚至当陈小梅不经意地展示出自己的思想和才华,也会被张北冥以一句“小女子吃醋”轻巧带过。他从来不曾仔细聆听她的所思所想,只当作她是一件自己娶回家打理家务的工具。

  最可悲的是,他并不是不爱她。甚至他自以为,他提供了一个安逸的栖息之所,便是尽到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全部责任。

  当失望和难过累积到一定境界,陈小梅便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并不等于恨意——她始终是全世界最了解他的人,正因为了解,所以才分外失望。当她念及往日的温存时刻,她仍旧可以用绚烂的笔触,勾勒出昔日相识相爱的盛景。

  可她终究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甚至也不想再向他证明自己的才华能力了。

  当她的无助、她的眼泪、她的疲惫通通被无视之后,她便躲在那地底洞穴,回想着丈夫的一招一式,创出了这样一套四两拨千斤的绝世武功。

  在她的想象里,她仍旧保留着一点慈悲,仍旧不忍心伤害他。

  她只是将无数的巧思蕴藏在冷静的观察当中,像是一个审视着稚童的母亲,任由孩子胡闹一番之后,冷不防一击打中要害,轻轻松松缴除他的武器,使他没有办法再任性妄为。在她观察他的深邃目光里,并没有恨,亦不再有爱,只是宛如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水般寂静无声,徒留一丁点的不忍心。

  当一个人的心中再无期盼,坠落无底深渊时不断向下探索,亦未尝不是前程万里。

  “蓬蒿诀”的无穷威力,恰恰在于这份冷静。

  而这份冷静,来自于一次次的隐忍,一次次的原谅,一次次的舔舐伤口粉饰太平,一次次的痛定思痛浴火重生。

  张北冥看不透,吕之凡亦看不透。

  若是方才易地而处,若此功为张北冥所创——在方才剑招反制的瞬间,他们一定会痛下杀手以绝后患。生而为男子,他们自幼便掌握了太多的主动权,所以他们心安理得地以万物为刍狗,以女人的气力精血,铸就他们自己安稳顺遂的锦绣前程。

  他们永远不会懂得女人的无限隐忍,和女人心底深处的慈悲。所以他们以己度人,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以内力防卫保命上,以至于手中武器被轻易夺走。

  败在这一份“不懂”之上,尽是他们咎由自取。

  

  琅芳挥剑站定,望向吕之凡轻轻一笑:“今日比武,是以什么标准判断胜负的?我将你的武器缴除了,算不算打败了你?”

  吕之凡那张俊美的脸庞逐渐涨红,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武林大会,以一方认输决定胜负。”坐在观战席的吕青柏,此时忽然以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凡儿方才只是谦让而已。即便他不用武器,仅凭掌法也能胜出——是不是啊凡儿?”

  听到父亲的激励,吕之凡从赧然中打起精神,运功于掌,再次向琅芳攻来。

  面对吕之凡的攻击,琅芳待要凝神相抗,却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劲风从自己侧后方迅猛袭来。她侧眸一看,只见那风中隐约带着一股淡淡的黑雾。

  她顿时在心中暗叫不妙。

  当下,她被吕之凡刚猛的掌法和吕青柏带毒的掌风前后夹击,顶多只能招架其中一边。

  吕青柏方才被她的一番话先发制人,这么久一直隐忍不发,只是依旧暗中以劲力控制着那瘫倒在比武台边的韩钺益,以防他突然口出狂言。

  此时眼见得吕之凡长剑脱手,吕青柏生怕儿子的“天下第一”之位不保,只想迅速解决琅芳这个麻烦,于是他总算放开了对韩钺益的钳制,暗中对琅芳下了杀手。

  琅芳从前只见识过吕青柏掌中蛊毒,却并未亲眼见识过他这隔空杀人于无形的邪招。

  最可气的是,琅芳是因为这些时日以来认真研习过南宫家的功法路径,才能迅速辨认出这空气中的黑雾流动——在寻常看客眼中,那不过是一阵普通的疾风,更不具备什么杀伤力。若是琅芳中招受伤,旁人也只会觉得是鹿鸣君内劲雄厚、招式高明所致。

  琅芳在两面夹攻之下左支右拙,甚至无法分心说话,没有余暇去戳破吕青柏的暗算。她挺剑应对吕之凡的掌法,余光瞥见那后方的黑雾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已做好受伤中毒的准备。

  

  “哗——”

  随着吕青柏掌风所携的黑色毒雾逐渐逼近琅芳,忽然出现了一股强劲的力量与之相撞!

  空中一道寒光蓦然闪过,琅芳便感觉到,身后有一股疾风紧紧地护住了自己。

  眨眼间,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来者身着一袭利落的黑衣,以黑色发带束起头发,手握一把沉重锋利的长刀——他先是发出刀气远程护住琅芳,再是近距离挥出一刀,轻松格开吕青柏暗中发来的掌风,旋即稳稳站定在琅芳身后,负手睥睨着比武台下。

  琅芳回眸一看,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你总算来了!”

  “小母狮,表现不错!”葳蕤剑眉斜飞,细长眼角微微上挑,脸上依旧带着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夸完琅芳之后,他便朝着台下的吕青柏高声说道:“说好的公平比武——吕大善人方才发毒掌暗算,可不能算是君子行径了!”

  葳蕤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在场宾客交头接耳,显然是都不敢相信,善名远播的吕青柏,竟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你怕是忘了,这位吕大善人还有一个身份!”有了葳蕤壮胆,琅芳一下子游刃有余起来,当即一面与吕之凡对招,一面高声说道,“他还是飞廉族杀手组织的主公——南宫岁寒大人!暗下杀手,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吕青柏不愿让他们再说下去,当即运劲于掌,又发出一道掌风,试图依法炮制方才制住韩钺益的套路,暗中扼住琅芳的咽喉。

  葳蕤一眼看穿了那掌风的运行路径,迅速挥刀反攻,将那带毒的掌风原样反弹了回去。

  受到刀气与掌风的双重反攻,吕青柏不得不飞身闪躲,于是整个人从座椅上弹起,身体在空中翻转一圈,也落定在了前方的比武台上。

  当此际,举座皆惊。

  许多人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看上去干瘪孱弱的老者吕青柏,原来也是个绝世高手!

  

  随着吕青柏飞身跃上比武台,吕之凡和琅芳的交手也暂时停下。

  眼见得吕青柏伸手摘下蒙眼的黑布,琅芳与葳蕤互视一眼,皆以为这吕青柏破釜沉舟,决定索性暴露飞廉族身份。却不料,当那黑布除下后,只见吕青柏的一对眼眸色泽幽黑,并不见半分绿光。

  “他应该是敷了药。”葳蕤望向琅芳,低声说道。

  看来,为了今日的武林大会,吕青柏必然提前做好了详实的准备。江湖中人皆知他是“半盲”,也并非全盲,因而他能够勉强视物倒也不算稀奇。他只需用那吕之凡每半年使用一次的敷眼药物提前掩饰,便可在紧急情况下出手,而并不暴露自己的绿瞳。

  “今日武林大会,两位无故闹场,还在此血口喷人。”吕青柏冷冷说道,“凡儿,我们迅速将他们解决了,别误了选拔盟主的吉时。”

  说完,不等琅芳和葳蕤有任何时间反应,他便发掌朝葳蕤攻来。

  “小兄弟,我当日对你手下留情,原以为你是自己人。”吕青柏一面对葳蕤不断强攻,一面压低声音说道,“你为何背弃宗族,投向了仇敌一方?”

  “阁下这是什么逻辑?”葳蕤一面挥刀招架吕青柏的掌风,一面淡淡说道,“我师父张北冥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他便如同我的亲生父亲一般。我从小学习的便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并不会因为我的生身父母是谁,而改变我自己的人生选择。”

  “哪来的无耻之徒乱认师父?”一旁的吕之凡一面抬掌攻向琅芳,一面冷笑道,“我师父一生只收过六个徒弟,我是他唯一钦点的继承人——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你这样一个师弟?”

  

  “我可以作证,葳蕤师弟的确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便在此时,张府正门处传来高声呼叫,一听便知是罗德威的声音。

  琅芳听到门口喧哗的动静,知道其他人总算也赶到了,悬着的心又放下来了不少。

  “叛徒罗德威——你残害师父、掳走师妹,竟还有脸出现在武林大会上!”吕之凡一面与琅芳拆招,一面高声吩咐,“来人!快拦住这群恶徒!”

  在吕之凡的吩咐下,很快便有一大群身着甲卫服饰的人,在前门处排好了阵法,将罗德威一行人团团围住。琅芳回头瞥见那阵法,便知那些人并非真正的张府甲卫,而是吕青柏豢养的飞廉族打手。

  可惜此刻,她被吕之凡绵绵不绝的招式牢牢困在比武台上,否则她真想飞身上前,助罗德威等人破解阵法。

  “罗师兄,这是他们飞廉族的阵法——你无需在意具体每个人的步法变化,只需在意他们整体的形态,寻找他们的薄弱之处,即为突破口!”琅芳一面与吕之凡打斗着,一面凭借自己曾经破阵的记忆,高声指点罗德威。

  腾挪打斗间,琅芳只听得前门处喧哗不断,但罗德威却始终没有作答。她不禁深深担心,凭借罗德威的智力和悟性,大概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她的这番解说。

  “罗师兄你听明白了么?还需要我再说详细一点么?”琅芳无暇回头,只能提高声音问道。

  “不用了——”蓦然间,只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芳儿,你专心打吧,我来助罗师兄破阵。”

  张巽!

  听到张巽这温柔冷静的声音,琅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

  以张巽的聪慧敏锐,有她在旁边协助罗德威一同破阵,琅芳的确是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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