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芳此话一出,现场响起了些微骚动。
在座几乎无人听说过“凌寒居士陈小梅”的大名,但此刻见琅芳在吕之凡面前这样信心十足,众人便认定这凌寒居士必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纷纷神色凛然起来。
但吕之凡父子却知道陈小梅是何许人也,听到之后丝毫不放在心上。吕之凡只是耸了耸肩,愈发轻松地朝琅芳笑道:“如此,便请姑娘赐教了。”
琅芳点了点头,当即以“寒江踏雪”的步法,轻盈迅捷地欺身到吕之凡面前,推出一套绵绵不绝的“无花无叶掌”便向他攻去。吕之凡不疾不徐地侧身躲闪,反手招架她的攻势,两掌如风驰电掣般来去无影,掌风里隐约裹挟着极其强劲的内力。
琅芳犹记得,自己上一次伤在他偏移的一掌之下,便内伤昏迷了三四天之久——何况那还是在吕之凡忙于调息运气、未使出全力的情况下。
此刻正面交战,吕之凡断不可能任由自己刚挣来的“天下第一”名号,断送在琅芳这么个小丫头手里。若到了关键时刻,他必定不会手下留情。而只要吕之凡使出全力,琅芳便决计没有生还的余地。
正是因为念及这一点,所以琅芳故意以柔和缓慢的“无花无叶掌”作为起势。她知道这吕之凡极其在乎世人眼光——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要她这边招式柔缓,吕之凡便不会好意思率先使出狠绝的杀招。
这样一来,她便能将战局拖长,等候葳蕤等人破阵赶来。
两人便这样见招拆招了好一阵子,琅芳结合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武学的领悟,在掌法中融入了许多新的变化,腾挪转变灵巧无影,竟让吕之凡也不得不凝神招架。
有一瞬间,琅芳回想起自己初入张府时,曾在英雄宴间隙远远观摩张巽与吕之凡过招。当时她只觉得这两人的武功招式繁复多变,令人眼花缭乱,自己的理解能力根本跟不上他们出招的速度。如今才短短一年时间,竟轮到她亲自和吕之凡拆招,不能不说这是个巨大的飞跃。
这吕之凡师承张北冥,所修习的武功招式大都刚猛凌厉,并不适合与琅芳这样轻盈空灵的武功反复拆招。琅芳内力平平,手中招式扬长避短,故能将千变万化蓄于无穷。若吕之凡以同样的方式被她拖延下去,便需要消耗比她多上数十倍的体力。
一番过招下来,吕之凡很快认清局势,手中招式忽变,竟也开始绵绵不绝来去无影,令琅芳骤然一惊。
根据从前几次短暂的观察和过招,琅芳只知这吕之凡内力雄浑、掌风刚猛,却不知他还有这样变化多端的招式路数。她打起精神拆解了若干招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吕之凡此刻所使的,根本就不是张北冥的武功!这分明是南宫家的功法路数!
只是这吕之凡武学造诣极高,加上极其聪慧敏捷,竟将南宫家的功法路数巧妙地融于五行八卦的形态之中,乍看之下亦像是张北冥的亲传武功。
琅芳细细回想张北冥所绘的那五幅图解,在脑海中描摹出南宫家“五毒功法”的内息运行路径,并试图通过吕之凡的招式,判断他到底是以哪一条路径为主导。
可这吕之凡武功盖世,每一招都繁复多变,以琅芳的修为根本就看不透他。
很快,她那没有雄厚内力支撑的无花无叶掌,在吕之凡绵绵不绝的掌法之下就不够用了,眼看着只能一直后退防守,完全处于劣势。
现场观战者起先还凝神观看,此刻有许多人都认为胜负已分,纷纷懒怠地喝起了茶。
琅芳抬眼望去,见大门和院墙边还毫无动静,不禁在心中暗暗骂葳蕤太过磨蹭。
如果她就这样一直防守后退,用不了太久便会败下阵来,那么吕之凡便可以获得“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接着被众人推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诶,打架的时候,没说不准聊天吧?”琅芳不再专注比武过招这一件事,而是忽然望向吕之凡,提高声音问道。
“什么?”吕之凡一下子没明白。
“我就是突然想跟你聊聊天了!”琅芳一面闪避拆解吕之凡的攻击,一面笑盈盈地说道,“诶,你准备什么时候向大家公布你的真实身份啊?”
还没等吕之凡表情开始变化,琅芳便回头向那蒙眼老者吕青柏说道:“吕大善人!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你可别暗算我啊!若是我突然像那位韩公子一样说不出话了,那么人人都会知道,必定是你暗下杀手!”
吕青柏原本还在暗中控制着那瘫坐在比武台一旁的韩钺益,此时琅芳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阻止,一时不由得面色发青。
幸好他整张脸有一大半都被黑布蒙上了,旁人并不能察觉到明显的脸色变化。
当下,他便只能对琅芳的话充耳不闻,不作任何回应。
“我说,明明‘南宫蘩’这个名字比‘吕之凡’更好听啊!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多美啊!”琅芳望向吕之凡,故意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你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让大家知道你的本名呢?”
“姑娘莫要胡言乱语。”
吕之凡冷冷地吐出一句,手中攻势加紧,琅芳只感觉到一阵劲风迎面袭来。
糟糕——她高估了这吕之凡的忍耐力!
她原以为,这吕之凡习惯了在人前装作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只要她脸皮够厚,吕之凡便也只能耐着性子陪她做戏。
她应该记得那日在地道里,吕之凡被她几句话激怒、对她痛下杀手的狠绝模样!
她原本还想趁着过招拖延之际,当着江湖群豪的面,将吕之凡父子豢养飞廉族杀手组织、杀人练蛊之事逐一娓娓道来——可是这吕之凡忽然间攻势转猛,掌风雷霆万钧,让她不得不凝神相抗,根本分不出心思来组织语言。
“你也太凶了吧!这是要杀人啊!”琅芳一面大叫着,一面使用寒江踏雪左闪右躲起来,“我可以现在使用兵器么?”
“悉随尊便。”吕之凡掌势不停、神情冷淡,显然已是耐心耗尽,丝毫不把琅芳放在眼里。
“好的,看剑!”
琅芳从腰间抽出皎月剑,“唰唰”两招“流光剑法”,当即格开吕之凡那迅捷刚猛的掌势。
剑光闪过之处,吕之凡不由得一怔。
“皎月剑?”眸光震荡之后,吕之凡脸上流露出沉思打量的神情,“静柔把皎月剑给了你?”
闪电精果然没说错,这吕之凡虽然竭力掩饰,但琅芳还是感受到了他此刻的愤怒。可是……何至于愤怒至此呢?
更何况,他这样的人难道有资格愤怒?
“对!她跟我说,皎月剑和未央剑,打从一开始就意头不好,本就是不能在一起的。”琅芳决定破罐子破摔,索性气死吕之凡,“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牛郎和织女原本就不是同路人,又何必强求呢?”
“她果真这样说?”吕之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唉,我真是不明白你这个人!”琅芳摇头叹气,“我有时候觉得,你对静柔小姐的确是深情款款。可是你为什么会舍得对她下毒呢?为什么会一次次下狠手置她于死地呢?”
琅芳此话一出,现场不由得议论纷纷,骚动声此起彼伏。
由于琅芳表现得太过古灵精怪,而吕之凡也表现出一种反常的不耐烦——以至于,众人竟无法确定,琅芳的这些指控究竟是胡说八道开玩笑,还是确有其事。
吕之凡并没有回答琅芳的话,只是径自从腰间抽出了未央剑,挺剑向她攻来。
琅芳举起皎月剑,招架迎面而来的未央剑。两道银光在空中相交,琅芳能清楚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寒意。这两把剑不愧是出自于同一批制造,合在一起宛然便是刚柔并济。此刻即便是迎面对敌,双剑亦隐约带着几分故人相见的合契。
吕之凡将强大的劲力附着在剑上,欺身逼近琅芳,咬牙低声说道:“张静柔……她不该把皎月剑赠予任何人。”
琅芳躲开吕之凡的逼近,一面挥舞皎月剑反守为攻,一面冷冷地抬眸望向他:“你更不该害她性命……枉费她曾经那样信任你。”
“害她性命?”吕之凡蹙眉,声音微颤,“她怎么了?她此刻在哪里,为何没有与你同来?”
“你若愿意认输,我便回答你的问题!”琅芳冷冷一笑,挺剑使出一套变化万千的“冰心剑法”,竟逼得吕之凡连连后退。
“休想!”吕之凡怒斥一声,彻底不再以微笑维持风度。
在场众人见两人拔剑后战局竟有所反转,不由得纷纷放下茶盏,再度坐直身子观战。
当此际,吕之凡长剑如水,一招一式沉稳刚毅,而又迅捷凌厉如疾风。琅芳则自如地切换着自创的“冰心剑法”与陈小梅所著的“流光剑法”,将轻盈与坚定融于一体,一招一式形散而神不散,配合着她矫捷的身法和皎月剑特有的锋利灵巧,战力顿时大增。
这颇具灵性的皎月剑与未央剑,此刻一次次剑锋相交、剑尖相对,只见空中银光毕现,迎面劲风不断,隐隐然有“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的悲鸣之感。
琅芳与吕之凡对剑良久,心中亦生出几分悲凉。
她抬眸望向吕之凡,只见吕之凡也是眉头紧蹙、神色凝重,显然是感受到了两股剑气相互交缠的悲伤。
这一瞬间,她蓦然懂得了吕之凡方才的愤怒。
不止是他方才的愤怒,还有那日在地道中,张巽为了保护琅芳,以皎月剑指向吕之凡——那时吕之凡也同样是怒不可遏。
这两把剑,原本应当心意相通、并肩作战,这是持剑之人最初默认的承诺和约定。
即便后来吕之凡和张巽渐行渐远,直至感情彻底破裂,但在剑客的心中,手中常用的剑已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日在地道中,吕之凡第一次以未央剑与张巽的皎月剑对敌,便已心情激荡不已。此时此刻,他面前的皎月剑竟还换了主人——这对吕之凡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琅芳更觉得这吕之凡可悲又可恨。
一方面,他这样重视自己与张巽之间的约定,会为这种细节处的“背叛”和“离弃”而愤怒伤心。另一方面,他却毫不手软地对张巽下蛊毒、发重掌、点火药,最终还亲手用掉了能给张巽救命的尘寰清露。
从头至尾,他半点也不曾顾惜过张巽的安危,顶多只是在作恶后流下几滴假惺惺的泪水。
这男人……真是擅长自作多情,更擅长自欺欺人。
当下,受到两剑相交的悲鸣感染,吕之凡情难自已,渐渐地将全身内力集中在剑锋之中,以“垂天诀”的内功与招式,催动手中未央剑,极其强势地朝着琅芳攻来。
琅芳一剑挥出,便当即感受到了垂天诀的威力,明白吕之凡的心法力道已是大不相同。
虽然她在庐州时已与葳蕤演练过无数次,但葳蕤毕竟堪堪只达到垂天诀第四层的水准,与这直接跃进到第八层的吕之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琅芳小心翼翼地挥剑格挡,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劲力裹挟于吕之凡的一招一式中,如猛虎般顷刻间便可将自己生吞活剥。
她略一定神,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地底洞穴中,陈小梅刻在岩壁上的几句话:“……垂天诀历代传人皆为男子,均擅长攻城略地之势,而缺乏静水流深之思。好大喜功,疏于细节,常自事倍功半……”
瞧吕之凡此刻这力拔山河的招式,的确宛如千军万马攻城略地般凌厉果决。
为什么陈小梅会说,这垂天诀“缺乏静水流深之思”……静水流深,指的究竟是什么?
琅芳凝神思索了半晌,忽然之间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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