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夜光何德

  当晚,大家都睡得不太安稳。

  张巽原本执意要把石室中唯一的一张床让给身负重伤的葳蕤,但是在推让过程中,她自己却忽然发起了寒噤。眼见得她浑身越抖越厉害,王敏贞只得将她带入石室内施针。

  王敏贞从石室中出来时,张巽已经睡倒在了床上。

  “她怎么了?”琅芳心焦地问道。

  “她浑身发寒颤太严重了,我在银针上加了麻药,帮助她入睡——否则她一夜都睡不着。”王敏贞沉吟道,“芳儿,你留在里面照看她吧。我刚在衣柜里发现了好几床被褥,我们几个在外面的石头和吊床上凑合一下就行。”

  葳蕤也点点头,帮着王敏贞取出被褥,随后带着张北冥在大石上铺起了床。

  琅芳便心急火燎地进入石室,来到了张巽的床边。

  只见面色苍白的张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眉头紧蹙,身子微微颤抖着,像是睡得很不舒服的样子。

  琅芳为她盖好被子,在床头的地上坐下,伸手去握她的手。

  触手冰凉,像是握住了一块冰。

  琅芳顿时心疼不已,情不自禁地对着她的掌心呵气,想帮她稍微焐暖一些。撑着下巴对张巽的睡颜凝望许久之后,琅芳忽然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姿态,竟与夜晚守在张巽闺房中的吕之凡有些相似。

  她顿时理解了,吕之凡当时并非装腔作势,而是乐在其中。

  能够有机会守在床头悉心照顾自己心爱的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吧。

  

  当夜,琅芳便坐在地上、趴在床头入睡了。

  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头。

  一睁开眼睛,她便撞上张巽温柔的目光——还是那双斜飞入鬓的丹凤眼,棕黑眼瞳闪烁着温润的光彩。

  “张巽你真好看,刚睡醒都这么好看。”睡眼惺忪间,琅芳便脱口而出。

  张巽忍不住轻轻一笑,身子往里面让了些,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你怎么就坐在地上睡了一晚?快上来。”

  “……啊?”

  “怎么?不敢跟我睡一张床?”张巽笑道,“难道怕我会吃人么?”

  “那倒不至于……”

  我……更怕我自己会忍不住吃人。

  琅芳估摸着此刻时间还早,便轻轻地爬上了张巽所在的床,预备小小地补眠一场。张巽身材瘦长,而琅芳相比之下便显得娇小——照理说,她应该顺势依偎在张巽的怀里才是。但不知怎的,她却特别想张开手臂,将张巽抱在自己怀里。

  犹豫之下,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与张巽并排躺着。

  “诶,张巽,你现在还冷么?”琅芳轻声问道。

  “比昨晚好多了。”张巽回答道,“昨晚姨娘给我施针,扎着扎着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是不是在银针上涂了什么药?”

  “嗯,小姨说你发寒颤太严重了,她用了点麻药帮你入睡。”琅芳疑惑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怕冷?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还是被昨晚的事情刺激到了?”

  “我没事……都怪这地底寒潭实在太冷了。”张巽淡淡地说道,“由今日开始,我每天打坐调息,应该会好一些的。”

  “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不许瞒着我。”琅芳侧过头望向张巽。

  张巽望向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当天上午,王敏贞便从她们昨夜盗回来的那一大堆药瓶中,辨识出了能治疗葳蕤的解药。旋即,张巽便与葳蕤盘膝对坐,开始以内力为他解毒疗伤。眼看着一道淡淡的白雾笼罩住了二人,闲在一旁的琅芳不由得好奇心起,开始研究起了剩下的瓶瓶罐罐。

  “别乱动!”王敏贞毫不留情地推开她的爪子,“等下中了蛊毒,我可不帮你解。”

  见小姨对这些瓶瓶罐罐很是谨慎,琅芳便转而研究起了昨晚偷出来的那个檀木盒子。

  她翻来覆去地看,发现这个盒子十分牢靠,轻易是砸不开的。那盒子上一共挂着七把转锁,每把转锁上都有若干个可供选择的汉字——唯有当七个字全都选对时,才有机会推动锁芯打开盒子。

  “七个字……会是什么呢?”琅芳凝神思索了起来,“会不会是一句诗?”

  “你试试能不能转出‘张北冥爱南宫景秋’。”小姨随口说道。

  “那是八个字!”

  “那就把姓去掉,‘北冥爱景秋’。”

  “那是五个字!”

  “‘北冥深爱着景秋’?”

  “你试试给我找出一个‘着’字来?”琅芳白了小姨一眼。

  听到小姨这毫无意义的乱猜,琅芳情不自禁地抬眸看了看坐在寒潭边玩耍的张北冥,旋即思索了片刻,便动手尝试起来。

  “咔——”

  七字锁被她转开了!

  小姨见她打开盒子,讶异地凑上前来:“难道真的是‘北冥深爱着景秋’?”

  “怎么可能!”琅芳哭笑不得,“这个盒子的密码是‘其翼若垂天之云’——也就是‘垂天诀’这个名字的来历。”

  “这你都能想到?”小姨对琅芳颇有些刮目相看。

  “昨晚看过了南宫景秋发疯,我就知道,她的密码多半和张盟主有点关系。”琅芳轻轻叹气,“然后我就在想,如果我有这么个盒子,我就会把密码设为‘独钓寒江雪’。”

  “因为你练的第一套武功是‘寒江踏雪’?”小姨问道。

  “不……因为我心里的人是张巽。”琅芳轻轻摇头,“我会想把跟张巽最有关联的一句话,设成我的密码。”

  将心比心——但凡心里装着某个人,必定随处都是那个人留下的痕迹。

  琅芳昨晚坐在张巽床头时,忽然有几分懂得了吕之凡。今日开锁时,她忽然又有几分懂得了南宫景秋。她蓦然间意识到,无论是差异多大的人,在面对牵挂、相思、求不得与爱别离时,都有着极为相似的本能反应。

  情之一字穿肠蚀骨,跨越善恶,众生皆平等。

  

  这个檀木盒子里,并没有什么神药或秘籍,而是一本小册子。

  在王敏贞谨慎地验过册子上无毒之后,琅芳便翻开了首页——只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人名,所有人的姓氏皆为“南宫”。

  “莫非这是他们南宫家的族谱?”王敏贞蹙眉道,“这么一大堆名字,真够无聊的。”

  “我们找找吕之凡吧!”琅芳顺手翻阅起来,“我记得他说,他的本名叫做‘南宫蘩’,采蘩祁祁的蘩。到了他这一代,南宫家整个都被灭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上族谱。”

  “……你可真闲。”

  王敏贞懒得陪她在这儿消磨时间,便收拾起了那散落在一旁的瓶瓶罐罐。

  琅芳一页页翻过去,终于在倒数几页的位置找到了“南宫岁寒”和“南宫景秋”——看来这南宫家还算是有一丝良心的,起码能把南宫景秋的名字也规规矩矩地写上族谱。

  再翻到下一页,便记录着南宫岁寒的子嗣。

  “长子,南宫蘩。”——还真有吕之凡的名字!

  “次子,南宫蔚。”

  南宫蔚?

  琅芳凝神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不禁震惊地望向了在自己面前对掌疗伤的人。

  “小姨,我……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事。”琅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们?”

  “什么事?”

  “假设你是南宫景秋失散多年的妹妹,你会希望知道这个真相么?”琅芳歪头问道。

  小姨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葳蕤是吕之凡失散多年的弟弟?”

  “……你这都能听出来?”

  “不是我的问题,是你这个比喻太直白了。”

  有……有么?

  

  结束了今日运功疗伤的那两人,在看过琅芳手中的族谱之后,似乎并不是特别惊讶。

  “在听说吕之凡原本姓南宫的时候,我就想到过这个可能性。”张巽轻轻一笑,“毕竟人人都知道,吕之凡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比他小两岁——正好是葳蕤的年纪。”

  “所以你也猜到了?”琅芳转而望向葳蕤。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主人不要为我盗药疗伤?”葳蕤苦笑道,“我都说了,这就是冥冥中的轮回报应。”

  “说什么傻话?”张巽瞪了葳蕤一眼,柔声反驳,“他们做的恶,凭什么报应在你身上?”

  “你们想想,那吕青柏以开设善堂为名,屠戮了多少无辜的流浪汉。”葳蕤淡淡一笑,“在一墙之隔的寺庙正殿,便是他为他儿子挂的长明灯。最后,也是由他亲手将他儿子打死……多好的报应啊!”

  “闪电精,不许再胡说八道了!”琅芳气急败坏地跺脚。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时在地道中和吕之凡吵架,也曾为了激怒吕之凡,故意说出“报应在你母亲和弟弟身上”这样残忍的话。

  现在她恨不得为那句话抽自己一个耳光!

  当时葳蕤正是为了救她才身受重伤,她怎么能诅咒葳蕤呢?

  

  “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本就是和他们一样的人?”葳蕤轻轻一笑,“就像无论我多么小心翼翼地用右手使刀,到了危急时刻,我还是用左手接了吕青柏的那一掌。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是我逃也逃不掉的。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得残忍滥杀……飞廉族的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谁跟你说飞廉族的人都是这样的?”张巽望向葳蕤,正色反驳道,“中原人就不残忍滥杀了么?例如那奸淫掳掠的韩钺益,他就是什么正人君子了么?为什么没有人因此说,整个中原武林尽是恶人?”

  “那韩钺益只是个例……”葳蕤说道。

  “那吕青柏和吕之凡,难道就不是个例了么?”张巽接着反问道,“我听芳儿说,你当时已然身负重伤,却还强撑着去劈开地道,救出了那些无辜的女子……凭什么要由吕青柏这样的恶人来代表飞廉族,而不能由你这样的好人来代表飞廉族呢?”

  听了张巽的话,葳蕤蓦然一怔。

  “没有任何一种血统是天生有罪的。”张巽郑重地说道,“我若是你,我不仅要用左手使刀,我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在用飞廉族的天生神力行侠仗义。你更应该让那些和你一样的飞廉族人知道,他们不是天生的恶人,他们就只是普通人而已。只要他们愿意,他们便不必躲藏在黑暗里,而是照样可以成为惩恶扬善的大侠。”

  “当年父亲将你养在身边,他虽不介意你的飞廉族血统,却也担心自己一叶障目,所以将你送去各大名门正派历练。”张巽缓缓说道,“所有教过你的师父,都说你人品端正、聪明勤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后来我听说,你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为此自暴自弃了很久——所以我才向父亲指名要你做我的护卫。”

  葳蕤有些讶异地望向张巽:“主人……”

  “我们虽然名为主仆,但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做兄长看待。”张巽的目光落在葳蕤的眸心,“你希不希望,有朝一日飞廉族不再被看作恶人,不同种族之间可以相互包容,无论什么出身的人,都可以自在地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我……”

  “如果你也想看到这一天到来——”张巽的语声中充满了温柔而坚定的鼓励,“那你就不要再痛恨自己的血统,而应该努力去改变这样的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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