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张巽的授意之后，琅芳当即练起了壁上的“蓬蒿诀”，越往下练越能感受到这套功法的巧妙之处——之前她两次见识张北冥使用“垂天诀”，明显能感觉到风云为之变色，交战双方的巅峰对决总是硬拼内力，最终靠绝对的力度优势将对方震出内伤，实在是又辛苦又暴力。

　　光是看看这“垂天诀”的使用效果，琅芳便觉得自己此生大抵是与这项武功无缘了。

　　但是这“蓬蒿诀”当中融入了无数巧思，不仅于招式方面四两拨千斤，于内力调度方面更是匠心独运。琅芳一边依照壁上所载之法调动自己并不充盈的内力，一面回想着张北冥与吕之凡出招的方式，她忽然意识到，若是练成之后以此法相抗，自己即使内力不及对方一半，亦可达到势均力敌的效果。

　　琅芳越练越兴奋，将内功心法过了一遍之后，便腾挪跳跃地耍起了壁上的身法招式来。

　　张巽负手看着她兴奋耍弄，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原本这地底只有张北冥一个蹦跶不休的，现在又增加了一个沉迷练功的琅芳——张北冥仿佛受到了感染，竟开始随着琅芳练功的身姿，跟着跳跃了起来。只是张北冥现在武功尽失，那壮硕身躯蹦蹦跳跳的样子便像极了一只笨熊。

　　“小冥，消停一会儿吧！”王敏贞在旁边呼唤道，“你累不累啊？”

　　张北冥就像没听见一样，一边模仿着琅芳的姿势跳跃转圈，一边还在嘴里念念有词：“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登危楼而摘星辰，淌深水而拾蚌贝……凡风雨雷电、日月星辰皆可借力，扶摇而直上青天……”

　　“他在背什么东西？”王敏贞一脸迷惑。

　　张巽凝神听了一会儿，不禁无奈一笑：“父亲背的是‘垂天诀’。”

　　琅芳一面练着壁上的武功，一面听张北冥高声背诵着“垂天诀”心法，两相对照之下，更加深了对壁上“蓬蒿诀”的领悟，明白了两套武功相生相克的原理。

　　张北冥虽然心智宛若孩童，但这修习多年的“垂天诀”却早已刻入他的灵魂深处。因此，当看到琅芳一招一式都朝着“克制垂天诀”的路数而去，他自然就被激发起来，深入记忆的“垂天诀”便这样脱口而出了。

　　“还好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外人。”王敏贞无奈摇头，朝张巽说道，“当年你那几位师兄为了这‘垂天诀’抢破了脑袋，若是现在听到他就这么大声地全文背诵，不知会作何感想。”

　　张巽轻轻一笑：“垂天诀之所以天下无敌，本就在于每一代继承人的推陈出新——所以每一代才只能有一个继承人。世间武功心法日新月异，若一味因循旧法，到底威力有限。”

　　“这样说来……”王敏贞无奈道，“垂天诀的未来，现在岂不是交到吕之凡手上了？”

　　“也不一定。”张巽笑道，“这不是现在还有我么？”

　　王敏贞看了张巽一眼，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当此际，琅芳沉迷练功、张北冥一面背诵一面翻滚蹦跳，方才一直寒颤不止的张巽便索性原地坐下，打坐调息了起来。一直虚弱地倚靠在大石上动弹不得的葳蕤，便也与张巽一同打坐调息，试着为自己疗愈内伤。

　　见众人各有各忙，王敏贞便起步走入石室，凝神观察起了室内的诸般摆设。

　　不一会儿，石室内忽然传出了古朴的琴声。

　　琅芳一面练功，一面心道“小姨真是好雅兴”，随着那乐声越练越投入——却不料，在一旁聒噪不休的张北冥，在听到琴声后忽然停下了疯闹，循声朝石室内走去。

　　“小梅……小梅你回来了？”张北冥一面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一面笑呵呵地对着空气问道。

　　没想到他虽然心智退回到了六岁以前，但还能记得他的妻子陈小梅！

　　见到张北冥这反常的表现，琅芳便也停下了练功，跟着他朝石室走去。石室内的温度比外间稍微温暖几分，此刻的王敏贞正端坐在石室中央，抚弄着一把陈旧的古琴。

　　张北冥一步步地靠近王敏贞，神情十分陶醉，稚嫩了大半日的嗓音忽然变得浑厚起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姑娘琴音曼妙，不知在下可否做这个知音人？”

　　听到这话，王敏贞停下了抚琴，颇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向了张北冥。

　　张北冥亦沉默不语，直勾勾地与王敏贞对视。

　　“你可想好了？要带我离开此处？”王敏贞凝望着张北冥，一字一顿地问道。

　　“张某不才，愿穷尽一生护姑娘周全！”张北冥微笑着答道。

　　王敏贞又凝视了张北冥一阵子，脸上神情却越来越阴冷，终于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没好气地说道：“骗子！”

　　张北冥一脸无辜地望着王敏贞，像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张某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求姑娘成全在下一片真心！”

　　“……”跟在后面看戏的琅芳，此时只觉得一头雾水。

　　这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也将张巽和葳蕤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那两人各自停下了调息打坐，一前一后地来到了石室内。葳蕤此时还很虚弱，所以移动得很是艰难缓慢，张巽注意到之后便折回去扶住了他。

　　望着张北冥忽然正儿八经的神情，王敏贞面带嘲讽神色，眼眶却慢慢有些湿润起来。

　　“小姨，你怎么了？”琅芳不禁走上前去，伸手在王敏贞眼前挥了挥，“这是演的哪一出？你们都中邪了么？”

　　王敏贞望向侧面的墙壁，长叹了一口气，旋即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册子，扔到了琅芳眼前：“你们慢慢看吧——我先出去一下。”

　　“小梅？小梅你怎么走了？”

　　随着王敏贞起身离开，张北冥慌忙追了上去，俨然是一个闯了祸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小孩。

　　

　　琅芳疑惑地翻开王敏贞扔出来的那本册子。

　　那是一部图文并茂的画册。

　　画册首页，是一间琳琅满目的藏书阁，壁上挂着一把古琴，案几上放着一把棋盘，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有个背上长着漂亮翅膀的妙龄少女，正徜徉在书海里，投入地阅读着。

　　下一页，是这个妙龄少女坐在山间抚琴，旁边树木葱茏、流水潺潺，俨然一派诗情画意。

　　再下一页，画面中出现了一个高大壮硕的侠士，腰间挂着宝剑，一边手臂正在汩汩地往外流淌着鲜血。

　　这图画描摹得非常细致到位，根据图中的样貌身材细节，琅芳几乎一眼便能认出——这个壮硕的侠士，依稀便是年轻时的张北冥。

　　下一幅画，是那长着翅膀的妙龄少女，为那受伤的侠士裹好了伤口，随后依旧端坐回去，继续弹自己的琴。

　　“我以前听说，是盟主英雄救美识得的夫人……”葳蕤凝望着那画册，轻声道，“没想到却是夫人搭救了他？”

　　想来，这世间许多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大都是以讹传讹，倒也不足为奇。

　　再往后翻下去，图画底下渐渐配上了些许文字。

　　只见那侠士在痊愈之后流连不去，执意盘桓在少女的书房外，一遍遍地询问那少女：愿不愿意随他一起走。少女起先不为所动，直到那侠士在她抚琴时再次出现，说了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画中的那少女望向了侠士，神色有所动容。

　　终于，那少女正色向侠士问道：“你可想好了，要带我离开此处？”而侠士坚定地答道：“愿穷尽一生护姑娘周全。”

　　画册直到这里，都还是唯美浪漫的画风。

　　那长着翅膀的少女悄悄藏起了自己的翅膀，换上凡人的服装，随着那侠士下了山。他们一同住进了一座华丽的大宅院里。那少女开始把头发盘起来，蹲在地上悉心打理着偌大的庭院。原本光秃秃的庭院渐渐变得卉木萋萋，正中央长出了一颗小树和一朵娇花——每当刮风下雨，那少女便披衣出屋，亲自撑着一把大伞，守护着那娇弱的小树和小花。

　　琅芳翻看到此处，手指微微一滞。

　　张巽怔怔地望着画册，旋即抬起手指，轻轻拂过画中的小树和小花，嘴角亦弯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这应该……说的是哥哥和我了。”

　　再往后翻，画册风格骤变——

　　画面色彩不再明媚鲜妍，轮廓线条也变得粗糙，连图画中的内容也越来越抽象。

　　只见图中的少女日复一日地护理着庭院里的花树，那侠士却紧闭房门，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少女就站在房门口等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从黑夜等到白天……最后，她脸上终于不再有期盼的神色，而是从自己胸膛中掏出了一颗灰色的心，默默地扔在地上摔碎。

　　在摔碎了自己的心之后，她终于展开了自己一直隐藏着的那双翅膀。

　　下一幅画，是那张开翅膀的少女站在屋顶，俯瞰着这间偌大的宅院——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庭院中的小树和小花上。这时，天际突然电闪雷鸣，那少女犹豫了片刻，终于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翅膀，又跌回到庭院里，张开双臂护住了那摇摇颤颤的树苗和花蕾。

　　从此以后，那少女都是背向着那间迟迟不肯开门的房间，再也不看那侠士一眼。她只是依旧温柔殷勤地打理着庭院，依旧耐心细致地为自己亲手栽种的小树和小花遮风挡雨。

　　最后一幅画，是那少女站在庭院里，一侧是一棵参天大树，另一侧是一朵娇艳盛开的花。

　　这时的画面里，只有少女和庭院，再也没有那个永不开门的房间，也没有那个永远缺席的侠士了。

　　看到这里，琅芳已然理解了小姨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愤懑。

　　她自己竟也有了几分想流泪的冲动。

　　那最后一幅画，应该是昔日陈小梅心底的美好希冀：那时的她对自己的丈夫已经不抱任何期待，只希望自己的一儿一女都能健康茁壮地长大。但事实却是，那棵本应长成参天大树的树苗不幸遭到了刀斧砍斫，而那朵本该娇艳盛开的花蕾，还在疾风冷雨中颤颤巍巍地发着抖。

　　陈小梅穷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勉力张开双臂保护自己的子女，直到她被奸人所害，至今不知所踪。

　　现实比这画册中的情节要来得更加残酷。

　　看到这画册的最后，再想起开篇时那侠士装作是少女的知音，想起他信誓旦旦的“愿穷尽一生护姑娘周全”的承诺，便愈发觉得这少女的一生都像极了一个残忍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