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也有一块像这样烧坏了的布？”琅芳望向葳蕤，微微一笑，“真的！它也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角，和你这块几乎一模一样！”

　　葳蕤抬眸望向琅芳。

　　“你应该知道，我是谢家的孩子——就是那个二十年前被灭门的谢家。”琅芳说道，“我从小在一个小镇上长大，我们镇上的人都很善良，把我当成自家孩子一样。我从来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点烦心事都没有。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十七岁那年，我祖父全家都被盗匪杀光了……但我一直觉得，那件事离我太遥远了，勾不起我任何的感情。”

　　“在我来金陵城之前，我父亲忽然痛哭了一场，又跟我说了一遍祖父家的往事。”琅芳柔声道，“你若识得我父亲，你便会知道，看到他这样一个人失声痛哭，是一件多么荒诞离奇的事！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刻也没有放下过。”

　　葳蕤凝神望着琅芳，目光微微动容。

　　琅芳依旧微笑着：“后来他便让我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块烂布。真的，我那块布和你这块非常相像——父亲说，那是我祖母熬了好几个夜晚，提前为我缝制好的肚兜。我父亲是祖父祖母的小儿子，当时他刚刚定亲，祖母便忙不迭地为他未来的孩子做起了绣活儿……”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祖父祖母，但我一直相信他们都是很好的人。”琅芳望向葳蕤，正色说道，“其实祖父祖母的仇恨，对我来说仍然是很遥远的事，但我当时便决定，我要上金陵城来，为他们寻找一个答案。”

　　“来金陵的这一路上，我曾经问过我自己：倘若我翻开祖父祖母的过往，发现他们没有我想的那么好，我会不会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琅芳缓缓说道，“但我很快就会想到父亲抽屉里那块残缺的肚兜……我便对自己说：一个那么用心为我做绣活儿的老太太，无论她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一定值得我好好爱她。”

　　琅芳将手中的襁褓递还给葳蕤，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觉得，你应该庆幸自己好好地活了下来，还应该感谢自己留下了这块襁褓，这或许是你的家人唯一留存于世的痕迹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葳蕤接过襁褓的手微微颤抖，“你们谢家是高门望族，你祖父谢仁渊前辈是出了名的大圣人！而飞廉族——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你也都看到了！等会儿主人回来，你也替我劝劝她，叫她不必为我涉险，让我自生自灭便是……”

　　“你今日昏迷之时，张巽曾经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直到此刻才想明白。”琅芳抬眸望向葳蕤，“她说，没有哪种血统是天生的坏人，人最后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来自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葳蕤不由得眼眸微颤，半晌没有说话。

　　“你方才问我，会不会因为你的血统而害怕你、不想理你——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绝对不会！”琅芳爽朗一笑，站起身来，“我才不管你是哪个爹妈生的，我只知道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闪电精！我还欠着你一条命呢！”

　　葳蕤低头沉默半晌，终于缓缓抬眸望了琅芳一眼。

　　旋即，他不由得肩膀微动，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小冥，过来吃果果了！”

　　不远处忽然响起了王敏贞的声音。

　　琅芳循声回眸，便见到王敏贞与张巽一同回来，各自手中都提着一篮水果。

　　“哇，瑶台果！”琅芳一眼认出了篮子中那晶莹剔透的水果，忙不迭地跑上前去，顺手拿起一个就咬了下去。

　　而葳蕤还愣在原处，努力接受着自己方才听到的内容：“小……小冥？”

　　“好吃！哥哥你也来吃啊！”张北冥三口两口吃完了几颗瑶台果，便回头朝葳蕤热情地招手，“你是不是走不动啊？我给你送几个果果过去吧！”

　　说完，张北冥便伸出两只大手，抓了七八个瑶台果在手里，蹦蹦跳跳地跑到葳蕤面前。

　　“哥哥——”

　　“盟主，我……不敢当……”

　　葳蕤一时吓得手足无措，偏又虚弱得一时无法站起，只能于心神激荡之下，伸手接过了张北冥送到面前的果子。

　　看到葳蕤这惊恐的反应，琅芳一面吃着果子，一面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们方才除了找到这瑶台果，还发现了什么别的么？”琅芳歪头向张巽问道。

　　“我发现，这岩壁上的涂鸦也有点古怪。”张巽缓缓说道，“记不记得父亲曾说，母亲在修缮地道之时，时常会分心在岩壁上涂涂画画？我猜测，此洞穴中的诸多壁上涂鸦，亦是出自于母亲之手。”

　　“莫非又是什么棋局阵法？”

　　琅芳还记得他们当日打丧尸的阵法，不由得抬起头，凝神观察起了这洞穴的岩壁来。

　　张巽站在她身旁，与她望向了同一处：“我们之前看到的壁画是一幅一幅的，但这地底洞穴却是圆形，我观察了许久，也不知究竟该以什么顺序往下看……”

　　“张巽你瞧！上头那线条轮廓，像不像一个盘膝打坐的人？”

　　琅芳看得专注，索性原地坐下，随意地模仿起了壁上的其中一个人形图案。

　　她刚刚吃下一颗瑶台果，此刻本就内息翻腾——按照图中姿势坐下之后，很快就有一股内息流动到四肢百骸。她只觉得浑身熨帖，便顺理成章地望向了下一幅图，继续照着图中箭头运动内息，顿时便有一股热气充盈五内。

　　不知不觉间，琅芳便按照近在咫尺的一圈图案，将打坐调息之法演练了一轮。起身时，她面色都红润了起来，竟不再感觉到这地底寒冷了。

　　张巽在一旁看得又惊又喜：“你竟然就这样练起来了？”

　　“是啊！这壁上图示简洁易懂——可不就是一套内功心法么？”琅芳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是从岩壁另一侧一路看过来的，途中一直在思索这些涂鸦之间的正确连接顺序。”张巽不由得失笑，“难道……这竟是不需要顺序的？”

　　“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书读得太多了，想的东西也太多了！”琅芳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这些图有没有什么正确的顺序，反正我随便练练，感觉还挺舒服的！整个身子都暖起来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得王敏贞的声音从岩壁另一边传来：“你们快来看！这里有字！”

　　

　　琅芳与张巽走向小姨所在的位置，只见她正凝神端详着寒潭附近的岩壁。

　　看起来，那块岩壁平时都隐没在寒潭边缘，是由于方才发生爆炸导致水位变化，方才显现出数行小字——

　　“外子日夜苦练垂天诀，常陷于瓶颈，皆因垂天诀之内外招式俱刚猛凌厉，内力消耗极大，常有伤敌一千而自损八百之效。”

　　看这语气，应该是张巽母亲留下的文字无疑了。

　　“垂天诀历代传人皆为男子，均擅长攻城略地之势，而缺乏静水流深之思。好大喜功，疏于细节，常自事倍功半……”

　　王敏贞一面默念着这壁上文字，一面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

　　还好张北冥现在已经失了智，不然倘若让他看到妻子对“垂天诀”的这番批评，只怕是要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故于此创立‘蓬蒿诀’，是为‘垂天诀’之克星。‘蓬蒿诀’之招式柔缓轻盈，无需多年内力为底，若遇上悟性绝佳之传人，亦可速成。”

　　读到这里，琅芳不由得瞠目结舌！

　　原来这位凌寒居士陈夫人，当时对张北冥说的并不是单纯的气话！

　　她真的创出了一套克制“垂天诀”的武功！

　　“世人皆知‘垂天诀’威力无穷，宛若鲲鹏之翼、垂天之云。此‘蓬蒿诀’长于灵巧多变，处处留有余地，便如斥鷃翱翔蓬蒿之间，天地虽小，亦飞之至也。”

　　“小大之辩，古今常有。然则内息、力道、功法之大小，未若心境、格局之宽窄。人活于世，必得有所凭借，无时无处可得绝对自由。气力大者，局限亦多。气力小者，未尝不可转圜天地。由此而论，胜败不取决于气力大小，而在于功法自然。”

　　琅芳一面阅读着，一面若有所悟。

　　她自己学武起步晚，虽然天资聪颖，却缺乏其他人那样扎实的童子功，每次都吃亏在内力及不上别人。作为一个女子，她天生的力道也比寻常男子差了很多，这是她无论吃多少瑶台果、苦练多久的武功招式，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填平的沟壑。

　　但是这壁上文字却说，“大”与“小”并无绝对的标准，只需掌握了正确的方法、练到自身的极致，便也可扭转局势，成就一代绝顶高手。

　　这简直是醍醐灌顶般的指导和鼓励！

　　琅芳再往下看，发现最底下还有一段文字——刚看到开头，她便忍不住浑身一颤。

　　“爱女静柔先天体弱，然自幼喜好武学。吾创此功法亦有私心，惟愿她有朝一日承袭此功，不必再承受‘垂天诀’摧伤丹田气海之苦。爱女之心拳拳，惟愿静柔此生顺遂，再无病无灾。”

　　读到此处，琅芳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巽。

　　只见张巽也在怔怔地盯着这一段文字，棕黑色的眼眸微微颤动着，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三人沉默良久，还是琅芳最先反应过来，直接遵循着壁上的内容，试着调动起了内息。

　　这偌大的洞穴里，墙壁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涂鸦，既有内息运转之法，亦有外在的武功招式——乍看下去凌乱不堪，不知从何练起，亦不知依照何种顺序。

　　然而，读完凌寒居士在壁上的留言之后，琅芳顿时领悟到一件事：自己方才的误打误撞竟然是对的。这墙上所载的功法，原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顺序！

　　不似鲲鹏展翅于云海间的宏伟雄浑，那小小斥鷃翱翔于蓬蒿之间，取的便是“于狭窄天地中尽得自在”的含义。因为身形灵巧、力道微弱，反倒无需遵循某一套特定的逻辑顺序，无论顺练逆练，都自有一番奇效。

　　比起那宛如鲲鹏展翅般力大无穷的“垂天诀”，这套轻盈灵便的“蓬蒿诀”，倒是更符合逍遥自在的意境。

　　琅芳不仅自己充满好奇地练了起来，还热情地邀请起了张巽：“张巽！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武功，你难道不想试试么？”

　　“居士留给静柔的武功，谁准许你来练了？”王敏贞回头白了琅芳一眼。

　　“啊？”琅芳恍然间反应过来，连忙停止了打坐调息，顷刻间便要站起来，“那……那我不练便是！”

　　“芳儿，你想练就练吧。”张巽回头望向琅芳，微微一笑，“我现在承袭了父亲毕生的‘垂天诀’内力，丹田气海里负担甚重……反而练不成母亲留下的这套功法了。”

　　“你……不要紧吧？”琅芳不由得悬心起来。

　　“我没事。”张巽微微一笑，“只是这‘垂天诀’的确如母亲所说，内息流淌刚猛凌厉，并不适合我这样的体质……若我能早些看到母亲这番话，就好了。”

　　虽然张巽的语气温柔平静，但琅芳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遗憾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