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刀客的心魔

  接下来数日,众人便在这地底洞穴住了下来。

  琅芳过不惯吃不到肉、换不了衣服的日子,常常在傍晚时分乔装出门,在外寻觅一些简单易得的荤腥食材和换洗衣裳回来。渐渐地,她甚至从外面搬来了整套的锅碗瓢盆、床单被褥……俨然是要将这地底洞穴打造成一个长期住所。

  张巽和葳蕤都对她这积极的搬运和创造能力感到瞠目结舌,唯有王敏贞见怪不怪:“你果然是丽贞姐的亲女儿。”

  “我母亲当年离开金陵的时候,也才十七八岁吧?”琅芳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母亲建房子的本事的?”

  “你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连她梳妆台上镶的几颗夜明珠都给抠走了。”王敏贞缓缓说道,“她的整个房间被她掏得寸草不生……也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搬运的。”

  “……”

  难怪母亲刚到清溪镇没多久就当上了地主,原来都是资本的原始积累。

  

  这些日子以来,琅芳除了积极搬运材料、提高大家的生活质量之外,便是对着壁上的“蓬蒿诀”苦练武功。

  若她只是打坐调息、修炼内力便还好,但只要她开始修炼壁上的武功招式,那疯疯癫癫的张北冥必定受到刺激,会开始一遍遍地高声背诵他烂熟于心的“垂天诀”。起先琅芳觉得不堪其扰,后来她慢慢发现,张北冥背诵的一招一式,刚好能与自己练习的招式对上。这样一来,她在修习“蓬蒿诀”时便能对照“垂天诀”的每一处破绽,进一步加深理解。

  在壁上招式和张北冥背诵声的双重启发下,琅芳的武功进境堪称一日千里——连续数日下来,已是难以估量的飞升了。

  与此同时,张巽也在每日用那盗来的解药为葳蕤运功疗伤。

  起先几次运功疗伤都颇为费力,结束之后两人都显得十分疲惫。但渐渐地,葳蕤的身体一点点复原,张巽在运功时也轻松了许多。甚至,原本张巽时常出现的发寒颤的症状,在每日向葳蕤传输过内力之后,竟然会有所减轻。

  王敏贞仔细为这二人把过脉,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切竟要归功于一旁那疯闹不休的小冥。

  那儿童心智的张北冥,每日在一旁乐此不疲地背诵“垂天诀”——这避无可避的背诵声,不仅帮助琅芳加深了对“蓬蒿诀”的理解,也在不知不觉中引导了张巽和葳蕤如何调息运气。

  由是,原本只学过第一层与第二层“垂天诀”的张巽,掌握了更高阶的控制内力的方法。而原本毫无“垂天诀”根基的葳蕤,也下意识地改变了自己运动内息的方式,学会了用更好的路径去吸取张巽传给自己的内力。

  张巽先天体弱,又经历过“醉欲眠”的摧残,原本负荷着张北冥的毕生内力就颇为吃力。如今她每日为葳蕤疗伤,便能顺便将自己负担不起的内力传输出去,减轻自身的负担。又因为葳蕤也掌握了“垂天诀”的运行规律,所以那些传进他体内的内力,在为他解毒疗伤之后,大部分竟被他的身体重新收归己用——半点都没有被浪费。

  数日下来,张巽发寒颤的次数越来越少,而葳蕤不仅身体日渐康复,甚至连内力修为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过了一段时间,葳蕤已经有力气重新耍起长刀,与琅芳一同练起功来。

  琅芳每日不仅自己武功进步,还见证着张巽和葳蕤身体好转,心中亦是十分欢喜。

  

  由于心中对陈小梅的同情,加上张北冥平时实在太聒噪——琅芳和王敏贞大部分时候都对张北冥不假辞色。就连张巽也对张北冥感情复杂,素来以克制礼让居多。唯有葳蕤一人,整日耐心地陪伴在张北冥身侧,不厌其烦地陪他玩耍。

  久而久之,葳蕤就成了小冥心目中最信任的人,常常被拉过去嘁嘁喳喳地耳语老半天。

  有一回琅芳终于忍不住问葳蕤:“他到底都跟你说些什么?”

  葳蕤轻轻一笑:“盟主说……要收我当他的关门弟子。”

  “他恢复神智了?”琅芳讶异道,“难道他准备亲自教你‘垂天诀’?”

  “……亲自教我吹叶子。”

  “吹叶子是什么?”

  话音未落,头顶就响起一阵像是冬天房门没关好的漏风声。

  “咻——咻——”

  琅芳蹙眉抬头一看,发现张北冥已经爬到了树顶,嘴里叼着一片细长的绿色树叶,兴奋地朝葳蕤招手。

  “这太难听了吧……”琅芳同情地看了葳蕤一眼。

  “盟主说,如果能把叶子吹好的话,就能够使森林里的奇珍异兽全都血脉倒流。”

  “……我现在就已经血脉倒流了。”琅芳拍了拍葳蕤的肩膀,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开继续练功。

  葳蕤始终感念张北冥的多年养育之恩,当下便又耐着性子爬上树陪他胡闹去了。

  琅芳自顾自练了一会儿“蓬蒿诀”,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葳蕤竟然煞有介事地对着张北冥行起了拜师之礼。张北冥对此很是得意,从此以后再也不管葳蕤叫“哥哥”了,而是装模作样地叫他“好徒儿”,时不时便想出些新鲜把式来带着葳蕤一起折腾胡闹。

  而葳蕤竟也次次都愿意耐心配合,还一口一个“师父”叫得十分殷勤。

  张北冥当年真是没有白收养这个小孩。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浪费了太多时间哄张北冥,葳蕤的刀法一直没能有什么大的进展。

  照理说,他如今内伤已经基本痊愈、体内毒素也清得七七八八,甚至还在疗伤过程中获取了不少的“垂天诀”内力——无论是内功还是运劲方式,如今的他都应该起码比从前强上数十倍才对。但奇怪的是,他的刀法依旧平平无奇,至多只是个次一流高手的水准。

  张巽的武功早已是今非昔比——在张北冥日复一日的背诵教育下,配合着自身承继的强大内力,她已不知不觉修炼到了相当于垂天诀第四层以上的水准,堪堪能与吕之凡并驾齐驱了。

  平日里,但凡琅芳或是葳蕤练功遇到瓶颈,张巽便亲身上阵与他们切磋演练,直到帮助他们破除难关。

  或许是因为恋人间的默契,也或许是因为“蓬蒿诀”与“垂天诀”本就相生相克——张巽每次陪琅芳练功,琅芳都会大有进益。而与之对比鲜明的是,葳蕤的武功却始终原地踏步,无论张巽怎么引导,他仍旧是一次次败下阵来。

  “葳蕤,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心不在焉?”张巽困惑道,“你的刀法中杂糅了好几个门派的招式,一会儿刚猛一会儿轻盈,就像是没想清楚该怎么出招一样。”

  “我也不知道……”葳蕤将长刀立在地上,长叹一声,“自从伤好了之后,我从你那里继承了不少内力,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用了。从前我用的每一分内力都是自己练出来的,我自然知道该怎么驾驭。如今我的内力忽然多了好几倍,可是我会的武功招式却丝毫没变。那些内力在我体内,就像是废的一样,我想使却使不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是你现在的力道不够?”张巽沉吟道。

  “力道不够?”葳蕤不解道,“我修习刀法这么多年,多沉重的兵器都能挥洒自如……”

  “你现在也继承了‘垂天诀’的内力——你应该和我一样,也能感受到,有一股刚猛的内息在体内流窜不止。”张巽缓缓说道,“现在你再使刀,若是保持与从前一样的力道,那么你的内力便无法传达到招式上。那刚猛的内力在你体内,便不是助力,而是负担。”

  

  听到张巽这样一分析,琅芳的头脑也逐渐清晰起来。

  琅芳心知,葳蕤那把长刀沉重无比,自己即使拼尽全力都难以举起,更遑论挥洒自如了。

  葳蕤从前练武时便比其他人的力气都大,如今伤愈后亦能将那把随身的长刀挥洒得游刃有余——照理说,应该没有人会质疑他“力气不够大”这件事。

  只不过,他的“力气大”是基于寻常人的标准。

  在经历了这数日的传功疗伤之后,他已然继承了张北冥那以刚猛著称的“垂天诀”内力——在这个基础上,他便不应该再与常人比较,而是应该狠狠超越从前的自己,才能突破瓶颈,彻底将吸取到的刚猛内力运用到武功招式上。

  然而,他从前便已是力大无穷,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超越从前的自己呢?

  “诶,闪电精!”琅芳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你有没有考虑过……换成左手使刀?”

  “左手?”葳蕤蓦然一怔。

  “芳儿说得对!”张巽也瞬间醍醐灌顶,“你若想超越从前的力道,最直接的法子便是从自己身上下功夫!”

  葳蕤闻言,不由得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做不到!”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愿使用左手。你宁愿花数倍的力气把右手练强,也不愿面对自己飞廉族的身份。”张巽轻轻叹气,“我上次已然对你说过,你本不该痛恨自己的血统……”

  “道理我都明白!”葳蕤深深蹙眉,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左手,神情看上去很是痛苦,“我就是做不到——我没办法用左手使刀!”

  “为什么?”琅芳十分不解。

  葳蕤沉默良久,终于颓然地说道:“我害怕。我也知道我不该如此,可我……就是害怕。”

  “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琅芳还待接着问下去,却被张巽一把拖走:“好了,让葳蕤自己静一静,你先陪我去石室里打坐吧。”

  

  进入石室之后,琅芳一脸不解地望向张巽:“你为什么要把我拖进来?难道我们在闪电精面前,还有什么话需要藏着掖着么?”

  “你啊……”张巽看了琅芳一眼,无奈叹气,“不是藏着掖着,是给他留一点自己的空间。”

  “留空间做什么?”

  “你记不记得,你陪我们去打丧尸那次?”张巽问道,“在那晚之前,我与葳蕤每夜都会从府中溜出去查案,直到日出前方归。”

  “我当然记得!”

  “那段时间,其实我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英雄宴的时候想必你也看到了。”张巽轻声说道,“葳蕤也怕我撑不住,便提出由他去实地探访,之后再回来禀报给我。但我们很快就开始怀疑,此事与飞廉族有关……”

  “只要与飞廉族扯上关系,他便不敢一个人去了么?”

  琅芳想起,自己当时心疼张巽病弱,也曾质问葳蕤,为何他不能独自前去查案——结果被葳蕤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琅芳还以为这背后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原来这仅仅是因为他的胆怯?

  “不仅他不敢,我也不敢。”张巽说道,“他害怕独自置身于飞廉族杀人练蛊的现场,会因此迷失本心,激发出邪恶的一面。而我害怕的是……他独自出现在那命案现场,万一有人发现他飞廉族的身份,他便极有可能因此蒙上不白之冤。”

  “芳儿,我们谁也没资格指责他胆小怯懦。”张巽看了琅芳一眼,柔声说道,“飞廉族血脉,这么多年来都是葳蕤的心魔。我们即使跟他把道理都讲清楚,他一时半刻在感情上也还是很难接受。我们都不是他,没有经历过他的挣扎,便没有资格把他的痛苦视作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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