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覆水难收

  看完陈小梅留下的画册,众人都默默了许久。

  张北冥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一味地跟在王敏贞的身后,不停地唤着“小梅小梅”,王敏贞不胜其烦,捂着耳朵跑了老远,可张北冥便像个撒娇耍赖的孩子一样,一直追着她跑来跑去。

  “小梅你等等我!”

  “我不是小梅——小梅不要你了!她不会再回来了!”王敏贞没好气地说道。

  “不,小梅会回来的!我要小梅!我要小梅!”张北冥听了这话,竟原地哭嚎起来。

  葳蕤看得于心不忍,试图上前去安慰张北冥,却被手舞足蹈的张北冥一把推倒在地。葳蕤苏醒后虽能勉强走动,但依旧十分虚弱——此时被张北冥这一推,他便倒在地上咳嗽不止,怎么也爬不起来了。琅芳见到场面混乱,赶忙跑上前去,将葳蕤扶了起来。

  一时间,这地底洞穴里响彻着老汉张北冥的哭嚎声和葳蕤的咳嗽声,场面一片狼藉。

  张巽只是默默留在那石室里,半晌都没有说话。

  琅芳扶着葳蕤回到大石上坐下,然后才折返到石室里查看张巽:“张巽,你还好么?那个画册……”

  话还没问完,她便看到张巽正坐在书桌前,手里轻轻摩挲着一副黑色的护腕——那两只护腕上各自绣着一个“巽”字,显然便是张巽的母亲陈小梅当年留在小木盒里的、那份没来得及送出的生辰礼物。

  “……你居然把这副护腕带出来了?”琅芳颇觉不可思议。

  “自从那日发现它们之后,我便一直随身携带。方才落水的时候沾湿了,现在也差不多干了。”张巽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将这副护腕戴在了自己的两边手腕上,“竟然还能戴上……看来,我的手腕比起十二岁的时候,也没有变粗多少。”

  她戴上护腕之后,缓缓抚过那上面绣着的“巽”字,轻声道:“母亲知道我不喜欢被叫做‘静柔’,所以才会绣上我的大名……一直以来,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为我想到了。”

  “张巽,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或许……”

  “好了,我没事。”张巽淡淡一笑,轻声说道,“芳儿,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晚上随我出去办件事。”

  “嗯?什么事?”琅芳疑惑道。

  “盗药。”

  

  琅芳无比佩服张巽的清醒克制。

  即便是刚刚为母亲留下的画册而心情激荡了一番——张巽仍然牢牢惦记着葳蕤体内的蛊毒,仍然记得要尽快出去为他盗取解药。

  是夜,琅芳好不容易劝服小姨暂时不跟张北冥怄气,便跟着张巽一起离开了这地底洞穴。

  张巽和王敏贞午间探索时,在发现地底瑶台果和钻研岩壁涂鸦之余,亦在洞穴深处发现了这个狭窄隐蔽的出口。这个出入口掩映在层层叠叠的树枝与藤条之下,若不是她们当时仔细察看,还真是难以发现。

  出发前,琅芳与张巽一番合计,共同想到的最有可能藏有解药的地方,便是那南宫景秋与吕青柏的大本营——城郊弗居寺。

  琅芳循着记忆,带着张巽来到了她前日与葳蕤和小姨藏身的那颗大树上。

  此处位置隐蔽且视野极好,抬眼便可望见那南宫景秋的院内情形。

  琅芳原本打算先观望一阵子,待时机成熟,便从南宫景秋的房间开始搜起。却没有料到,她们刚在这树顶停下来,立时便目睹了一出好戏。

  在南宫景秋居住的院落中,此刻有两个人正在大打出手!

  其中一人肩窄身长,指甲细长锋利,掌心中徐徐地漫着黑气——此人正是南宫景秋。

  而另一人身材瘦削干瘪,虽然才不过中年,但须发之中已有丝丝缕缕的银白,看上去是个孱弱无力的老头,而武功身法却十分凌厉狠辣——此人竟是南宫景秋的亲哥哥南宫岁寒,也就是吕之凡的父亲吕青柏!

  这掌控着飞廉族诸多阴谋的兄妹二人,竟然在这大半夜自相残杀了起来!

  

  “……小秋,果然你的疯病又犯了!”那吕青柏一面左右格挡南宫景秋的攻势,一面十分不耐地说道,“事已至此,就不能适可而止么?”

  “你叫我怎么适可而止?”那南宫景秋一面朝吕青柏挥舞着自己那锋利的指甲,一面近乎声嘶力竭地咆哮道,“这么多年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你奔波劳碌、成全你的野心,从未得到过你半句赞许——我何曾怨怼过只言片语?我这一生就对你提过这么一个要求,你却连这都不肯满足我!”

  “不是我不肯满足你……”吕青柏左闪右躲,语气十分无奈,“我和蘩儿仔仔细细在那地道里搜寻了好几圈,实在未见那张北冥的踪迹!既然张北冥散尽了内力,他当时要么就已然经脉爆裂而死,要么就已然成了痴呆……即使我们能找到他,他也不会是你认识的那个张北冥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南宫景秋朝着吕青柏猛扑过去,“即使成了痴呆,他也是我的北郎!”

  北郎……

  躲在树上偷听的琅芳忍不住一阵恶寒。

  她真想揪着这南宫景秋回到地底洞穴里,看看现在那个疯闹不休的高龄稚童小冥。

  “我早就跟你说过,张北冥心中根本没有你!你为何这般执迷不悟?”吕青柏伸手格挡南宫景秋的毒爪,冷冷说道,“要知道,当时蘩儿的妻子也身在那地道之中,他心里也不好受——但是为了我们全族的大业,他一面流着泪,一面点燃了引信。”

  听到这里,琅芳忍不住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张巽反倒有些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琅芳不解道。

  “我就是觉得男人都挺有意思的。”张巽笑道,“吕之凡不仅觉得给我下毒是为我好,甚至还觉得亲手杀死我,也是他自己的伟大牺牲……杀人放火还能自诩深情,也是蔚为奇观了。”

  “你不生气么?”琅芳问道。

  “我干嘛还要为了他生气?”张巽笑道,“他强娶我的时候,我生过一次气。知晓他对我投毒的时候,我又生过一次气。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我生三次气。”

  “……”

  修养好的人果然都有大智慧。

  

  “南宫岁寒——”

  南宫景秋的一句撕心裂肺的咆哮,霎时间再度吸引了琅芳的注意力。

  在她和张巽短暂分心交谈期间,那暴怒的南宫景秋已经被她哥哥反击了一掌,整个人愈发癫狂起来。

  此刻的她,似乎明知自己武功不及兄长,却还是拼了命一般想报复回来。

  她一面欺身逼近吕青柏,一面哭叫道:“你明知道北郎是我在这世间唯一在意之人!我之前一次次听信你的话,事事妥协于你!就连当年你拿我的‘醉欲眠’去谋害北郎的儿子,我也答应了——你可知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当时明明知道,他若知晓此事,定会恨我一生……”

  “值得他恨你的事,倒也不差这一件。”吕青柏冷冷一笑,“那陈小梅可是你亲手杀的,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听到“陈小梅”这个名字,琅芳忍不住望了张巽一眼。

  黑暗中,只见她仍旧凝神望向前方的院落,神情并无多少异样。

  “我说过,我没有杀她……”南宫景秋愤愤地说道,“我只是给她下了焚泓印而已!”

  “——掺了‘醉欲眠’的焚泓印。”吕青柏纠正道。

  “我当时便对她说了,她只需即刻回去见北郎,以北郎的内功修为,自然能为她解除焚泓印。”南宫景秋正色说道,“我怎能料到……她最后竟不肯求助于北郎!”

  “陈小梅一定是看破了你的心思,知道你是想借着解毒之便,将那焚泓印转到张北冥体内,从而控制他的心智。”吕青柏再次格开了南宫景秋的攻击,冷笑道,“你得不到张北冥的心,便出此下策——她作为张北冥的正妻,自然不会让你得逞。”

  “若北郎足够机敏的话,只需他及时察觉,我的焚泓印也未必能控制得了他!”南宫景秋为自己叫屈,声音里充满绝望,“我当初给陈小梅下焚泓印,只是想让北郎记起我这个人……”

  “当时,陈小梅既没有求助于张北冥,那么她必定在三日之内发狂而死了——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吕青柏退后几步,淡淡地说道,“不过也幸好你把她害死了。否则,若真让她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张北冥,但凡张北冥追查下去,我们蘩儿还怎么继承‘垂天诀’?还怎么入赘他们张家?”

  “不,我不信!”南宫景秋连连摇头,“我无论如何都不信,有人会眼睁睁地放弃自己的生路——陈小梅一定还活着!这些年我时常突然控制不了自己,一定是那陈小梅在暗中操控!”

  “你给她种下了焚泓印,她也给你种下了奇毒,有什么可稀奇的?”吕青柏耸了耸肩,“只不过你们内力悬殊,你活了下来,她却活不下来。这些年我和蘩儿跟你说了多少次,都是你在疑心生暗鬼!”

  “不,我没有杀死陈小梅,我没有……”南宫景秋的语气近乎癫狂,“我是想胜过她!我想从她手中夺回北郎!我绝不会贸然杀了她!她一定还活着……”

  “你要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

  眼看着南宫景秋已经精神崩溃、颓然坐倒,吕青柏也懒得再说下去。

  只见他抬手整了整自己方才因打斗而凌乱的衣衫,有些不屑地看了南宫景秋一眼:“作为一个男人,我可以跟你说句实话——像你这样的女子,是很难讨得男人欢心的。纵使没有那陈小梅,张北冥也未必看得上你。还是早点接受事实,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吧!”

  树上的琅芳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愕然。

  先前听到的诸般往事固然让她瞠目结舌,但是……此时吕青柏对待亲妹妹的那种轻蔑和羞辱,才更加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眼见那吕青柏拂袖而去,琅芳看准时机,便身手矫捷地从院墙外翻入,如一阵风般来到那魂不守舍的南宫景秋背后,敲击了她的昏睡穴。

  在南宫景秋倒地不起之后,她便与张巽一同进入了房间。

  随手打开屋内的橱柜,那里面密密麻麻的药瓶顿时惊呆了琅芳。

  “这……你认不认识解药是哪一瓶?”琅芳绝望道,“早知道应该把小姨也带来的!”

  “没时间慢慢辨认了,全部拿走。”张巽干净利落地打开一旁的衣柜,从里面翻出一个装行李的包袱递给琅芳,“南宫景秋练蛊多年,与她兄长的武功路数一脉相承——解药必在其中。”

  琅芳点点头,直接大手一挥,便把这橱柜里的瓶瓶罐罐全都装进那个大包袱里。

  装完之后,她发现大包袱里尚有空间,于是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再偷她几件衣服回去?今晚我们估计得在地底洞穴过夜,大家都没有换洗衣服……”

  “你想穿南宫景秋的衣服?”张巽回头望了琅芳一眼,一脸的不可思议。

  “聊胜于无嘛……”

  “把这个一起带回去吧。”张巽从书桌底层抽屉翻出一个上了好几把锁的檀木盒子,起身递给了琅芳,“藏得这么严实,应该是重要的东西。”

  她们装好了包袱便从房间里快步出来,准备翻墙离开。刚走到院子里,琅芳便不由得浑身一震——

  方才被她敲昏在地的南宫景秋,竟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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