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韩钺益当着众人向吕之凡父子不断发问,激得吕青柏暗中以掌风将他噤声。之后在琅芳的干扰下,吕青柏终于对韩钺益松手,但他的一番暗中控制却大大耗损了韩钺益的气力,令韩钺益不得不瘫坐在原地,歇息了老半天。
而后场内高潮迭起,再无人注意那瘫坐在比武台边的韩钺益,唯有他的妻子袁兰君亲自起身上前,试图搀扶他回到座位上。
韩钺益兀自坐在原地气喘吁吁了好一阵子,贤惠周到的袁兰君亦只能在旁耐心等候。
直到此刻,这韩钺益竟忽然暴起,以寒煞拳直直地攻向了身陷战局的琅芳!
若说“寒煞拳”本身,琅芳应付起来早已不在话下。只不过,琅芳当下全力应战吕之凡,正在挥剑使出决定胜负的一击,实在是无暇分神去防御这韩钺益的偷袭。
全场都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可是有能力救琅芳的人此时都分身不暇。
“小母狮!”
葳蕤抬眸瞥见此景,顿时急得脸颊涨红,但他自己与吕青柏正打到关键时刻,手中长刀被吕青柏的掌风紧紧缠住。别说是抽身保护,他便是连手中的刀都无法转移方向。
“芳儿——”
“琅芳姑娘!”
张巽和罗德威仍然身陷在前门处,被来势汹汹的飞廉族阵法紧紧围困住。今日武林大会至关紧要,吕青柏显然是做了充足准备,现场打手众多,所布置的阵法比琅芳之前见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复杂百倍,张巽等人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脱身。
眼看着韩钺益的拳头已经逼到琅芳身后,张巽纵使要强催气力发射暗器相救,却也是来不及的了。
琅芳正与吕之凡打到关键阶段,若此时收招自保,便也是被吕之凡当场挥掌击毙的命运。
横竖都是一死,起码不能输了和吕之凡的这场战斗吧!
琅芳心中这样想着,便仍旧拼尽全力挥剑对抗吕之凡,只稍稍分出些内力护住心脉——这样一来,即使身后的寒煞拳将自己打成重伤,有内力和金丝软甲的双重防护,自己总归也有机会堪堪保住一条命。
见在场无人阻拦自己的杀招,那韩钺益很是得意。
“贱人,你也有今天!”韩钺益一面挥拳欺身靠近琅芳,一面狞笑道,“既然你是谢家后人——那么今日,我既是为自己报仇,也算完成了我父亲未做完的事!”
烧杀抢掠屠人满门,竟还能大言不惭地将这般恶行说成“未做完的事”。
这寒煞拳一家真是无耻至极!
背部已然感受到那股寒意越来越近——琅芳一面奋力与吕之凡抗衡,一面凝神屏息,等待着那狠绝的寒煞拳重击自己身体的刹那。
“唰——”
琅芳分明感觉到凉风拂背,那寒煞拳已经近在咫尺。
不知怎的,那杀招竟忽然停在了原地。
有了这几秒的空隙,琅芳终于得以腾挪闪躲,一面仍旧与吕之凡打斗着,一面侧身闪开,顺势回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那挥拳暗算她的韩钺益,脸上那得意的笑容尚未完全褪去,忽然间神情突变,嘴角便像是僵住了似的挂在半空。他蜡黄的脸色此时逐渐转为青灰,僵硬的笑容渐渐被一种极端的震惊所取代。
在他的胸口处,伸出了一截凌厉尖锐的锋刃,在鲜血流淌下兀自闪闪发亮。
刹那间,那冰冷的锋刃便抽离了他的身体。随着刀锋抽出,韩钺益那硕大的身躯亦顿时仰面而倒,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他直至倒地之时,仍旧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神色,像是没有想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倒下之后,他身后显现出一把滴血的匕首——只见一排鲜血迅速从匕首的锋刃滑落,那杀人不沾血的绝世匕首,很快就自行恢复了洁净。这把匕首形状独特,在阳光照射下,锋利无匹的刀刃闪现出耀目的寒光。
龙鳞匕首!
而那手握龙鳞匕首、当场刺杀韩钺益救下琅芳性命的人,赫然便是一直默默伫立在一旁的表姐袁兰君。
“表姐!”琅芳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不仅琅芳当场大惊,在场所有人亦不由得为这个画面感到不可思议。
只见袁兰君依旧面不改色,宛然仍是那个恬淡端庄的当家主母:“芳儿说得没错——谢家的女儿,没有好惹的。”
袁兰君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的韩钺益,语气无比平静:“我也是,谢家的女儿。”
随着韩钺益被匕首刺死倒地,琅芳再无后顾之忧。
方才在韩钺益偷袭的干扰之下,她对吕之凡的攻击劲力减弱,错失了一击取胜的机会,再缠斗时便只能堪堪保持在与他势均力敌的程度。
琅芳知道这吕之凡习武多年,无论是武功招式还是内功力道,都强过自己百倍。自己仅凭蓬蒿诀的天然优势,取胜的机会稍纵即逝。方才韩钺益害得她错失良机,此番再想找机会突破便不那么容易了。
她一面与吕之凡见招拆招,一面在脑海中回顾张北冥所绘的那幅与蜈蚣相关的功法路径。
吕之凡当下所使的武功,名义上说是“垂天诀第八层”,其实他只不过是借力于垂天诀的内功而已。他最关键的招式和路径,都还是因循了南宫家的“焚泓印”心法。
这焚泓印的攻击,既可以化作掌力打在人身上,亦可以化作毒素覆着在衣物和食物之上,总之最终目的都是入侵人体、控人心智,故而为武林正道所不齿。而张北冥修习了一生的垂天诀,走的却尽是雷霆万钧、光明磊落的路子,最忌讳的就是使阴招。
吕之凡之所以甘冒奇险,将这正邪两套武功巧妙融合,无非是因为他这人既贪婪又矛盾——他既想端着名门正派的架子,却又舍不得那些歪门邪道的捷径。
想到此处,琅芳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张巽对吕之凡的评价:“他父亲将全副寄望都放在了他身上,所以他才变得那么自负,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他野心大得很,总想成就一番永垂不朽的事业,想做这江湖中的顶尖人物。”
贪婪……真的是吕之凡的本性么?
如若没有吕青柏的过度寄望,吕之凡还会有这样大的野心么?
吕之凡这一生的野心,究竟是位高权重、掌控江湖,抑或仅仅是证明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成为一个独特又不朽的存在呢?
如果,吕之凡毕生最强烈的渴望并非是“权位”,而是“不朽”——那么他这只多手多脚的蜈蚣,最在意和最薄弱之处,便不在他触手可及的无穷劲力,也不在他腾挪转变的百般优势。
而在于他那颗又脆弱、又胆怯、又强撑着体面的心。
吕之凡的语言和行为总是这样矛盾:他杀人放火毫不手软,可每一次为情心碎又都像是发自真心。他会在点火引燃地道时心痛落泪,会在见到皎月剑时怒不可遏。他是一个那样渴望认可、渴望被爱的人,遇上任何一点温暖都想要紧紧抓住,却又从来不懂得如何珍惜。
他总以为他手中紧握的一切就是他自己想要的,即便因此痛失所爱,也只有默默伤心的份。他从来不懂得取舍,最终沦为了他父亲实现野心的工具而不自知。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他心底深处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这武功盖世的鹿鸣君,从来都在努力地贪婪攫取,却从来也不知该如何克服自己的心魔。
如此自相矛盾的心态若是反映在武功招式上……
想到此处,琅芳定睛一看,果真发现吕之凡虽然一招一式雷霆万钧、身法武功变幻莫测,但身体上却一直留出了一块疏于防御的薄弱部位。
他的心口。
吕之凡纵使武功盖世,可终究被琅芳看穿了罩门——那便是,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守卫的,他自己的本心!
琅芳恍然大悟,当即挺剑而上,剑尖直指吕之凡的心口!
剑尖不断逼近吕之凡的同时,琅芳的余光瞥见了远处一抹瘦弱的白色身影。
那是仍旧被围困在飞廉族阵法中的张巽。
她虽看不到张巽的神情,却知道张巽此时此刻正在凝望着她。
她忽然意识到,张巽尽管自顾不暇,但却仍然在紧张地关注着她这边的一举一动。其实张巽是有机会对她叮嘱些什么的,可张巽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琅芳方才一直凝神于战局,直到此刻胜券在握,她才渐渐恢复敏感的七情六欲,心中顷刻间便再次装满了张巽。
她脑海中又飘过张巽的声音。
“若真到了箭在弦上……你死我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只希望你能尽全力保全自身,不要以我为念。”
张巽对她永远这样温柔,事事以她为先,从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
那天张巽还说过什么?
她说,在她那段灰暗无助的少年时期,吕之凡曾是那个唯一陪伴她的人,也曾经为她带来了一点点光。就算内里真相再怎么不堪,她也还是会记得那一丁点的情分。
其实……张巽是不忍心杀吕之凡的,对吧?
张巽是这样心地善良、心肠柔软的一个人,纵使吕之凡对她心狠手辣,纵使她对吕之凡再怎样不假辞色,她心里终究感念着旧日的那一点点恩情。
倘若琅芳此刻挺剑杀了吕之凡,张巽一定不会责怪琅芳,但她的心里却必然不会好受。
琅芳不是吕之凡。
她没有办法无视张巽的感受。
尽管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吕之凡罪不容诛,尽管她早已恨透了这个可恶的伪君子,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是,只要有一点点可能让张巽伤心难过,琅芳便不忍心。
只有真正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懂得,对方便像是被呵护在自己心窝里的无瑕珍宝,哪怕是遭遇一丁点磨损,都不可以。
自己的喜怒爱恨,都不及护对方周全来得要紧。
当此际,吕之凡仍旧将自己的万钧之力放在双掌之间,企图用掌心的焚泓印控制琅芳。他的身法复杂多变,却终究不离“五毒功法”中蜈蚣的路径。他的内力雄浑刚毅,却被熟练掌握蓬蒿诀的琅芳迅速看穿破绽。
此刻的琅芳,已然是胸有成竹、箭在弦上,顷刻间便可置吕之凡于死地。
她以皎月剑向前直刺吕之凡的心口,整个人亦随着剑锋急速飞身前进。吕之凡对她这长驱直入的攻击猝不及防,不由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凡儿当心!”一旁激战中的吕青柏已然发出惊呼。
眼看着,琅芳的皎月剑即刻便要将吕之凡一剑穿胸——
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琅芳忽然调转手中的剑,以剑柄重重击打他的心口。
吕之凡的罩门处突遭重击,整个人霎时间内息紊乱、肺腑震伤,不禁当场跪倒在地,狠狠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但他并没有性命之虞。
关键时刻,琅芳选择了调转剑柄,留下他的性命。
吕之凡迅速盘膝而坐,抬起双掌调息运气为自己疗伤,同时努力克制自己体内乱窜的内息。运功疗伤时,他睁着他那双俊美的大眼睛,颇为愕然地望向琅芳——他似乎是不能理解,在方才的千钧一发之际,琅芳缘何会对他手下留情。
“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何没有杀你?”琅芳望向吕之凡,淡淡地说道,“我方才饶你一命,不为别的,只因为你替我完成了一件我没办法做到的事。”
琅芳将皎月剑收回腰间,轻轻低垂眼睑:“你替我……陪伴过十二岁的张巽。”
吕之凡蓦然间瞳仁一颤。
“当年若是我的话,我会比你做得好千倍万倍,我绝对不会忍心算计伤害她。只可惜,我没有那个机会。”琅芳轻声说道,“从今以后,你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不需要杀你,你已经败了。”
听了琅芳的话,吕之凡朝着前门方向深深地看了张巽一眼。他的目光深邃忧伤,眸中隐隐升起几分氤氲的雾气。
在情感激荡之下,他一面努力调息运气,一面又剧烈咳嗽着,吐出了一口鲜血。
也不知是琅芳刚才的重击伤他比较深,还是他与张巽之间那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此刻伤他更为深重。
自大自负了一生的鹿鸣君,在感情一事上,终究是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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