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毒素操纵下,大多数人都在情绪激动地自说自话,半点也听不进旁人的言语。
越是意志坚定之人,此时就越是辛苦——他们一面抵御着头痛晕眩,一面还奋力与那些失控之人苦苦争辩。然而那些意志薄弱之人,此刻在焚泓印的操纵下,一个个都红光满面、器宇轩昂,越说越理直气壮起来。
琅芳总算知道,为何当日那位赵家村大哥执意于自断经脉而死,也不愿受控于焚泓印。
其实以赵家村大哥的意志坚定程度,即便是大量的焚泓印,也未必能让他完全丧失心智。他当时之所以那样决绝地自戕,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他母亲的刺激。
他母亲是他在这世间相依为命的至亲之人,却时时刻刻想着算计他、改变他,既看不清世间真实的公理正义,也不认同他的每一桩思想与行为。对他来说,这样的情形分明无解。他总不能因噎废食、日日夜夜都警惕防范,以毕生精力对抗他母亲那无法改变的固执。
这焚泓印最为可恨之处,在于它为了使人忠心不二,便抹杀掉人的理性和判断力,甚至进一步抹杀掉人性和情感。
在那些受控之人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比“拥护主上”更为重要。
即使是为此献祭自己的至亲,他们亦在所不惜。
眼看着现场愈发混乱,许多携手同来之人在争吵之后都有大打出手之势,琅芳不由得心生恻然:“现场这么乱,我们该如何唤醒那些受控之人?”
说到这里,琅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姨呢?如果她在这里,或许能想到办法。”
“方才王姨娘说,我们入场时必遭阻拦,她怕师父在混乱中失控,说是等我们铲平障碍,她再与师父一同前来。”罗德威环顾四周,摇了摇头,“只怕……现在是更加进不来了。”
此刻,葳蕤正在比武台附近和吕青柏追赶不休——他试图上前阻止吕青柏,但吕青柏却不再与他正面对战,只是身法轻盈地不断闪躲,口中兀自发动着刺耳的声蛊。而琅芳这边则仍旧与上百名飞廉族打手的阵法僵持着,双方苦苦维持着力量平衡,谁也不伤害谁,却也是任何一边都无法打破僵局。
与此同时,府上各处出入口都守卫着数名高手,将当下的一切乱象都隔绝在张府之内。
以这样的森严守卫,除非小姨能像琅芳和葳蕤刚才那样翻墙而入,否则,她是怎么样都进不来的了。
可是凭小姨那捉襟见肘的破轻功,身边还带着一个武功尽失、体型硕大的张北冥……
想想也知道,这根本就做不到。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天空中忽然升起了一团巨大的黑色阴影。
琅芳惊讶地朝着那黑影望去,发现那竟是一只体积庞大的黑鸟——定睛一看才发现,在那只黑鸟的两扇硕大的羽翼之间,竟然藏着一前一后两个人!
“父亲?”
“小姨?”
张巽和琅芳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只骤然从墙外飞来的巨大黑鸟,竟是一个滑翔装置!
在这滑翔装置的正中央,便坐着体型庞大的张北冥。而他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赫然便是琅芳的小姨王敏贞。
只见那只黑鸟飞跃院墙后徐徐下降,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比武台的正中央。
一时之间,场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只大黑鸟吸引,连那些激烈争吵厮打的人,都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凝神观望起来。
琅芳只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此刻是个绝佳的时机,便伸手同时拍了拍张巽和罗德威:“破阵!”
张巽和罗德威当即会意,趁着那群飞廉族打手也被大黑鸟吸引注意力的片刻,带着身后的一群甲卫,迅速破阵而出,纷纷飞身来到了比武台前方的休息区域。
这时,葳蕤已经追赶着吕青柏离开了比武台,在整个后花园内东奔西跑。
唯一还留在比武台上的,便是仍旧忙着运功疗伤的鹿鸣君吕之凡——他方才被琅芳重击了心口罩门,触发了体内未消解的尘寰清露带动内力乱窜,可谓是危险至极。从落败到现在,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调息运气,从而努力压制住自己那躁动不安的内力。
望着突然从天而降的张北冥,吕之凡一时不由得目瞪口呆:“师父?”
瞧他这大惊失色的模样,他肯定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张北冥竟然尚在人间。就连正在和葳蕤追逐不休的吕青柏,此刻也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只见张北冥和王敏贞解下身上束缚,从那滑翔装置上悠然跃下。随后,王敏贞稍微操作几下,那巨大无比的黑色滑翔翼便像一把雨伞一样,顷刻间收缩成了一根细长的黑色棍子。
王敏贞随手将那根收缩起来的黑棍扔到一旁,差点砸中运功疗伤的吕之凡——害他不得不临时偏移了一下身体,以躲过这根黑棍的运行轨迹。
随后,王敏贞便伸手搀扶着张北冥,径直走向比武台上方的盟主宝座。
当张北冥徐徐坐定,现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在场所有人都专注地仰望着张北冥,期待着这位“死而复生”的武林盟主究竟要说什么。
正襟危坐的张北冥,颇有昔日天下第一的威严气度。而王敏贞站在张北冥的侧后方,眼睑低垂,抬起手来轻轻地为他捏肩捶背,宛然便是个温顺乖巧的妾室。
琅芳与张巽一行人也站在比武台前,与那盟主宝座近在咫尺。
“这个画面怎么……有些诡异?”熟知内情的罗德威,此刻神情迷惑地望着宝座的方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姨娘对父亲这样温柔……”张巽亦是哭笑不得。
琅芳则有些担心地拉了拉张巽的衣袖:“你父亲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忽然大哭起来……”
随着王敏贞一下下捏肩捶背,张北冥蹙眉望向观战席,厉声说道:“张北冥在此——逆徒吕之凡!你父子二人当日害我走火入魔,如今还在此颠倒是非,我断然不会把盟主之位交到你这样的人手上!”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那些方才还对吕之凡父子深信不疑的人,被此话一刺激,脸上的红光都退散了几分。
“张盟主!”观战席里,有人高声问道,“方才有人指控鹿鸣君父子皆为飞廉族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不错!此事千真万确!”张北冥捻了捻胡须,沉声答道。
“可是鹿鸣君父子多年来善名远播,实在不像是能犯下那样的恶行!”有人试图反驳。
“我是堂堂的武林盟主,诸位应当了解我的为人,难道我还会撒谎诬蔑他人不成?”张北冥语气沉稳,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肃穆。
现场又是一阵骚动。
“江湖中盛传,你的三徒弟罗德威背叛师门、暗算于你,此事可否为真?”又有人问道。
“岂有此理!一派胡言!”张北冥怒斥一声,用力拍了拍盟主宝座的扶手,愤怒之态让在场不少人吓了一跳。
“张盟主,鹿鸣君可是你钦定的继承人!你方才既如此说,可是心中另有人选?”
“不错!我的关门弟子葳蕤武功高强、人品端正,以后会由他来继承张氏衣钵。”张北冥缓缓说道,“若承蒙各位不弃,还愿意相信张某的人品——我张北冥便在此担保,推举我徒弟葳蕤担任下一任武林盟主。”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方才葳蕤称张北冥为“师父”,当即遭到吕之凡的怒斥,接下来罗德威便登场为葳蕤作证。
很明显,这互不相容的两方里,只有一方在说实话。
要么就如吕青柏所言,是张静柔与罗德威有私情,他们一群人合谋陷害鹿鸣君,顺便推举自己的心腹傀儡担任盟主。
要么就是吕之凡父子处心积虑,攀诬张静柔和罗德威,从而瞒骗天下人,夺取盟主之位。
此刻有张北冥亲自作证,孰真孰假便不言而喻了。
随着张北冥的厉声指证和清晰作答,那依赖于制造幻觉、迷惑判断的焚泓印,顷刻间效用大减。有许多原本质疑不定之人,方才都因不知该相信哪边而狂躁不已,此刻这些人面上红光褪去了许多,渐渐恢复到头疼晕眩的轻度症状。
人群里有一部分衷心感念吕之凡父子恩德的人,此时仍旧笃信吕青柏的说辞,兀自与身旁的人争辩不休。
在这喧哗一片的场内,最为惊讶的还要数琅芳一行人。
他们都知道如今张北冥的心智是何等水平——起先,他们见张北冥正儿八经地说了一两句话,只当是王敏贞提前训练他学会的台词。但是到了后来,他们发现张北冥竟然对宾客们的每个问题都能对答如流,而且句句条理清晰、情绪到位,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罗德威诧异地回头看了看琅芳和张巽,低声问道:“王姨娘竟这样神通广大,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治好了师父的脑子?”
琅芳耸了耸肩:“我小姨这个人,全身上下充满惊喜……我也看不透她。”
看着场内秩序逐渐被张北冥扳了过去,吕青柏不禁急不可耐。他一面飞身闪躲着葳蕤的追击,一面御动内息,加大了声蛊的力度,狠狠催动焚泓印。便是琅芳这样没有中焚泓印的人,听到这样震耳欲聋的噪声之后,都不禁有些头疼了。
“师妹!”耳畔忽然响起罗德威的一声呼喊。
琅芳转头一看,发现张巽忽然捂住了胸口,眼神亦开始有些迷离,不由得大惊。
“张巽你怎么了?”
“我的反噬……又上来了。”张巽抓住琅芳的手臂,努力深呼吸保持站定,“他这声蛊太邪门了,即便是没中焚泓印之人,都会被震出内伤。你快扶我去姨娘身边,让她帮我克制一下反噬……我不能在这时候倒下。”
“好!”
琅芳强自镇定,搀扶着张巽缓缓走向王敏贞身边。张巽虽然脸色煞白,但也极力维持着走路平稳,唯恐被人看出内力反噬之兆。
王敏贞见琅芳与张巽来到面前,当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以张北冥庞大的身躯作为掩护,伸手入怀掏出银针,迅速精准而又悄无声息地扎入了张巽颈后的几个重要穴位,暂时帮张巽克制住反噬的内力。张巽自己也努力调息运气,同时压制着自己血脉里流淌着的催眠蛊毒,以免自己这时候忽然失去意识。
眼看着张巽迷离的眼神逐渐清晰,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琅芳才稍稍安下心来。
“葳蕤,不必忙着追赶!你可以用声蛊压制他!”稍稍压制住反噬之后,张巽便提高声音,对仍在飞身追赶不休的葳蕤提醒道。
葳蕤与那身法莫测的吕青柏追逐许久,却始终抓不住他一丝衣袂,正自有些气馁。听到张巽如此说,他才如醍醐灌顶般,从怀中掏出方才从马青山处所得的树叶,启动内力吹了起来。
一时之间,张府后花园内充斥着两股噪音,一边如同铁器摩擦,一边如同破门漏风,竟说不出哪边更难听些。
奇妙的是,这两股噪音同时响起时,竟达到了某种互相抵消的效果。
有许多原本头疼欲裂、甚至险些被声蛊催出内伤的人,此刻很明显,症状都得到了缓解。
“用噪音压制噪音,真是个好办法!”王敏贞一面继续为张巽施针巩固疗效,一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静柔,还是你聪明。”
“我也是方才内力反噬,才忽然想到这一点。”张巽轻声道,“原来这吕青柏的声蛊,并非是特别针对焚泓印,而是刺激所有人的心智与血脉——这样一来反而好办。葳蕤这些日子修习的兽语当中,便包含对人兽通用的声蛊之法,强势起来甚至能够使奇珍异兽血脉逆流,恰好能够抗衡吕青柏的这套声蛊。”
果然,在葳蕤的声蛊抗衡下,场内的噪声影响渐趋平衡。虽然耳畔仍旧充斥着毫无韵律和乐感的噪音,但起码不再像先前那样摧伤内息了。
场内的吵闹争斗也随之平息了许多。
唯余少数焚泓印中毒已深的人,兀自在高声维护着吕青柏,并为此对身边亲友攻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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