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有所为有所不为

  葳蕤还真的掏钱买了一瓶假药,打开倒了些在掌心,认真研究了起来。

  “都知道是假药了,买它干嘛?”琅芳不解道。

  “我想知道这假药到底是怎么做的。”葳蕤说道,“万一里面掺了‘醉欲眠’之类的蛊毒,那岂不是整个金陵城的人都遭殃了?”

  “不会吧?吕青柏总不至于把全城的人都变成疯子。”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疯子’了。”葳蕤冷笑,“不是只有披头散发大喊大叫的才是疯子——我问你,未经证实便颠倒是非的人算不算疯子?对着无辜者喊打喊杀的人算不算疯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便大动干戈的人算不算疯子?”

  “……”

  “像吕青柏那样的人,心中从来没有天下苍生,只有权力和利益。”葳蕤沉吟道,“他想要在江湖中建立自己的统治,就得制造越来越多的疯子——”

  说到这里,葳蕤封上了药瓶,正色道:“这药里,被下了焚泓印。”

  “药水里也能下焚泓印?”琅芳讶异道。

  “焚泓印,最终都是种在人的体内,药水只是传输介质而已。”葳蕤蹙眉道,“这微量的焚泓印不至于使人癫狂,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扰乱思维。他们应该就是用这种方式,篡改当日在罗宅围观之人的记忆。”

  “当日围观见证之人,若看清了吕之凡的真面目,又怎会愿意服下这药呢?”

  “以全城人数来说,当日围观之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吕青柏才会打着‘尘寰清露’的旗号,哄骗所有人一起喝下这药。”葳蕤望向琅芳,“尘寰清露是声名远播的神药,谁不想尝一尝呢?”

  “若是我的话,只要我心存疑窦,即便其他人都喝了这药,我也不会碰它的。”琅芳说道。

  “那你是没见识过群体的力量。”葳蕤无奈一笑,“若是一个村里的所有人都喝了疯井里的水、人人都成了茹毛饮血的怪物,而你却还坚持要做唯一的正常人——那么在这个村里,你便成了那唯一的怪物。”

  “怪物”与“正常人”的概念,常常只是在群体中相对而言。

  若是怪物占据了人群中的绝大多数,那么正常人反而会因自己的格格不入而感到痛苦,倒不如索性一同喝下疯井中的水、丧失理智,来得更容易些。

  “难道就没有坚守立场之人?”琅芳虽想明白了道理,但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不喝!我没有失心疯!这些都是假药……”

  琅芳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叫声。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裳污脏的中年男子,正在一边鬼喊鬼叫,一边大步从城门外的一条小巷里跑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太——那老太太似乎视力不太好,一面摸摸索索地往前走,一面颤声呼喊着:“孩儿啊,你听话,娘亲是为你好……”

  “唉,赵老太又来追儿子了!真是造孽!”一旁的摊贩见到此情此景,不禁轻轻摇头,“盲眼老寡妇身边只剩下个又傻又疯的儿子,晚景凄凉啊……”

  琅芳抬眼望去,很快便发现了异常。

  那疯疯癫癫的男子步伐异常轻快,就连那个拄拐的老太太——虽然她一路摸索前行,但脚下同样是健步如飞。隐约间,这二人你追我赶的方式倒像是某种武功阵法。

  “这移动方式,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琅芳思索道。

  “那晚在弗居寺见过!”葳蕤瞬间想到答案。

  葳蕤说的,是他们从弗居寺里抢回张北冥、葳蕤因此被吕青柏的毒掌重伤的那一夜。当时他们手忙脚乱地推着张北冥的轮椅夺路而逃,却被一群手执刀剑的飞廉族打手围攻——那群打手各有各的武功路数,合在一起时又以一套成型的阵法配合无间,缠得他们难以脱身。

  眼前这看似落魄凄凉的母子二人,踏出的正是当日弗居寺中飞廉族打手所用的步法。

  “走,我们追上去看看!”

  葳蕤略一沉吟,便招呼琅芳一同跟了上去。

  

  只见那母子二人一路追赶到了城外僻静的树林里。

  那披头散发的男子一面发足狂奔,一面不停地叫着:“那天在罗德威的宅子外面,我听得一清二楚!鹿鸣君不是什么救世的英侠,他是个害人全家的小人……”

  “你的疯病怕是不得了了!”那老太太怒吼道,“再说一句,我就用拐杖敲烂你的头!”

  “若他不是做贼心虚,为何要囚禁当日围观的平民,强逼他们喝药?”那男子高声反问道,“你惧怕他们的淫威,我却不怕!横竖就是烂命一条!便是拼着被灭口,我也不愿做个傻子!”

  琅芳不禁对这个疯癫男子生出了几分敬佩。

  “孩儿啊!你怎么就不知感恩呢?”那老太太痛心疾首道,“当日围观之人大都已被囚禁,你却被放了出来——你难道不知那是为什么?”

  “我知道,因为沾了你的光嘛!”那男子停下脚步,冷冷道,“我母亲是与他们一样的飞廉族血统,我便也被他们算作了族人,这才不必惨遭囚禁灌药。我的这辈子,仿佛都是被你的血统决定了……若没有你,他们也不会招我去当打手,专程遣人教我武功阵法。”

  “嘘,别这么大声——生怕没人来追杀我们么?”那老太太气得连连用拐杖顿地。

  “怎么,为何不能大声说出来?母亲大人现在又以自己的血统为耻了?”那男子冷笑道,“当年因为怕被人发现绿瞳,您便用浓烟熏到自己近乎双目失明……而今,您的血统却成了我这个不肖子的荣光,多么奇妙啊!”

  “主公仁善,处处优待于你,你怎么非但不知感恩,竟还是这样的态度?”老太太愤愤道。

  “仁善?”那男子将双手交叉于胸前,摇头道,“若他果真仁善,便不会一直为我等灌输仇恨,怂恿我们去屠戮无辜……”

  葳蕤听着,不由得深深点头,低声向琅芳道:“这位仁兄倒是有几分侠气。”

  “没想到飞廉族的打手里还有这样的明白人。”琅芳附和道。

  

  “苍天啊!造孽啊!”

  那老太太忽然跪倒在地,大哭起来:“若是你爹和你的两位兄长还在,便有人替我管教你了!我究竟做了什么孽,为何身边只剩下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母亲,你也不必再哭了,我听都听烦了。”那男子长叹一口气,“我既不愿做傀儡,也不想再做你的负累,你便放我自生自灭吧。”

  说到这里,那男子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举起来便朝着脖子抹去。

  老太太惊呼一声,疾步上前想要夺刀,但到底身手不够敏捷——便在此时,琅芳顺手捡起旁边的石子,采用“晓暮云深”当中讲解过的暗器手法,迅捷地打落了那男子手中的短刀。

  “什么人?”那老太太警惕地朝琅芳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琅芳还在迟疑,葳蕤已然主动走了出去。

  “在下路过此地,无意叨扰。”葳蕤朝那男子拱了拱手,“只是敬服兄台侠肝义胆,认为兄台是个难得的豪杰,万万不应轻生。”

  “豪杰?”那老太太看了儿子一眼,半边嘴角提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琅芳见到老太轻蔑的态度,不禁十分不忿,也随着葳蕤走了出来。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们?”那男子见到葳蕤与琅芳一前一后走出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天晚上非不让老头洗澡的,就是你们俩吧?”

  “……不让老头洗澡?”琅芳一头雾水。

  “我记得那晚在弗居寺,你们偷了个穿浴袍的老头走!你说你们也真是的,起码给人家把衣服穿好吧?那老头光穿件浴袍,半边身子还裸在外头,我打架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往那边看……”那男子一边说,一边“啧啧”地摇头。

  “……”这位大哥观察够仔细的。

  琅芳与葳蕤互视一眼,忽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正迟疑间,旁边那老太忽然以拐杖点地而起,旋即欺身而上,二话不说便向着葳蕤攻来。这老太身法奇特,葳蕤左右闪避后退了好几步,才抬起刀鞘架住她伸到面前来的拐杖。

  “前辈这是做什么?”葳蕤一面招架着老太太的攻击,一面问道。

  “主公的仇敌,便是我们的仇敌!”老太太朝着儿子喊道,“村儿,还不动手!”

  那中年男子却负手靠在了树上:“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动手?我都说了,我已决意不再做飞廉族的走狗。”

  “家门不幸啊!”那老太沉痛地长叹一声,旋即又挥舞拐杖攻向葳蕤。

  虽然那老太远远不是葳蕤的对手,可无奈她使出的俱是拼命般的打法,葳蕤又不愿欺负老人,便只能一退再退。

  琅芳察觉到那老太主要是靠听声辨位,便从地上捡起若干石块,分别朝着东南西北不同方向投掷出去——声音响起后,那老太果真被扰乱了判断,眯起眼睛沉吟道:“你们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趁着老太这一迟疑的工夫,葳蕤踏着轻功悄无声息地退开,与琅芳一同飞身离去。

  两人刚来到树林另一侧,便见到方才那疯癫男子竟已负手等在前方。

  “兄台轻功了得!”葳蕤向那人拱手道。

  “我也就只有轻功尚可了。”那男子耸了耸肩,朝二人说道,“我追上来,主要是想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去救人?”

  “救人?”

  “方才你们应该听到了,那日在罗德威的宅子外有不少围观之人,后来都被鹿鸣君派人带走了。”那男子说道,“他以治疗失心疯为名,逼迫众人喝下种了‘焚泓印’的药水,从而忘记当日之事。有许多人被强灌药水后仍然坚守记忆,便被他囚禁在地牢里,至今都未放出来……”

  “中了焚泓印的人,竟还能不被控制心智?”琅芳讶异。

  “鹿鸣君不敢太着痕迹,所以没有下重手。”那男子说道,“那微量的焚泓印,凭借普通人的意志便能抵抗——就看你想不想抵抗了。”

  “那你可知他们被囚禁在何处?”葳蕤问道。

  “便在弗居寺附近的一处地牢里,由主公亲自派人看守。”那男子说道,“那些人里有几个是我之前的邻居,人虽笨了些,心肠却是不错的。我怕他们这样日复一日地饮用那药水,坚守不了多久,神智总会被毁掉的。”

  “好,我随你去救人。”葳蕤点头答应。

  琅芳忍不住拉了拉葳蕤的衣角,低声提醒道:“我们还有正事……”

  葳蕤正色望向琅芳:“此番既能救人,又能了解他们的人力部署,说不定还能打听到‘尘寰清露’的消息呢?”

  “你们在找尘寰清露?”那男子挑了挑眉。

  “兄台知道此药现在何处?”葳蕤回头。

  “我听说三日后,鹿鸣君会试练他亲创的‘垂天诀’第八层内功心法。届时我们这群打手会被分为三队,其中一队人便是被分配去护药——不知这护的药,会不会便是‘尘寰清露’?”

  “很有可能!”琅芳惊喜地望向葳蕤。

  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们今晚随我一同去救人,我就告诉你们,三日后该去哪里盗药。”那男子捋了捋头发,轻轻一笑,“如何?”

  “一言为定!”葳蕤和琅芳异口同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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