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愿赌服输

  琅芳随着小姨一起赶到前厅,便见到葳蕤与罗德威一左一右,正在张巽背后抬掌为她传输内力。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人撤掌之后,张巽便软绵绵地瘫倒了下去。

  葳蕤连忙上前接住张巽,将她横抱起来,旋即起身大步走进厢房,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

  随后,葳蕤退到墙边,神情里满是痛苦。

  王敏贞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张巽的脉搏,旋即回头看了一眼葳蕤,轻轻摇了摇头。

  葳蕤不由得握拳捶墙,低吼道:“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们这些天都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到了这一步?”

  这些天?努力什么?

  琅芳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终于颤声问道:“能不能……能不能有个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此话一出,屋内的葳蕤、王敏贞和罗德威三人都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王敏贞开口说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再瞒着芳儿了吧?”

  葳蕤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向琅芳说道:“主人今日一直气虚无力,胸口疼得厉害。方才她正与我和罗师兄议事,忽然便吐血倒了下去。根据她的症状,这应该是……内力反噬。”

  “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静柔先天不足,又被那飞廉族的蛊毒‘醉欲眠’损伤了身子。”王敏贞缓缓说道,“以她的体质,根本承受不起张北冥的几十年内力……这便像是用一个破了洞的袋子,强行装满了水,那水自然会一直漏一直漏……”

  “……”

  琅芳这才想起,当日在地道中,当张巽提出“还有一个办法”时,张北冥那惊恐的表情和严词拒绝的语气。

  显然,在张北冥心目中,“传功于张巽”是比“传功于吕之凡”更可怕的选择。

  张巽当时将琅芳支开,让她去拖延吕之凡,之后不知用什么方式说服了张北冥传功,既保住了张北冥的性命,又具备了打退吕之凡、保护众人的本事。

  唯独就是没有顾惜她自己的身体。

  难怪她落入寒潭之后就一直寒颤不止,甚至需要用麻药帮助入睡——当时琅芳还不理解她为何那样怕冷。

  难怪她一直都像是有所隐瞒。

  难怪她会在每日清晨时分忽然消失,会在葳蕤伤好之后仍然日日与他对掌传功……

  “你们在地底的时候,每天清晨对掌传功——其实是为了救张巽么?”琅芳恍然大悟。

  葳蕤点了点头:“主人承受不起那么强大的内力,故而每日寒颤不止。后来她为我运功疗伤,发现将内力送入我体内之后,她的寒颤症状竟有所减轻。于是,在我痊愈之后,我们仍然日日传功,由我来接收那些她泄露出来的内力,帮她减轻自身的负担。”

  “我记得!但张巽发寒颤的症状,后来差不多都好了啊!”琅芳不解道,“为什么又……”

  “这便像治水一样,漏一点接一点,始终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王敏贞叹气道,“后来葳蕤学会了垂天诀,试着每日多收一些内力,静柔也因此气色好转,我们还一度以为情况控制住了。哪里知道,静柔的内力仍然在一日日外泄,无论葳蕤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

  “内力外泄?”

  琅芳记得,自己上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小姨说张北冥活不过十二个时辰的时候。

  这难道意味着,张巽也会变得像张北冥一样?

  “静柔的内力外泄,和当日张北冥的情况有所不同。”王敏贞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张北冥是在练功时走火入魔,不仅损伤了神智,而且他的内力外泄迅猛无比,顷刻间便会经脉爆裂而死。而静柔,是因为身体承受不住那么强大的内力,才会每日一点点外泄。这倒也并不会危及性命,不过是让她平日里虚弱畏寒罢了。”

  说到这里,王敏贞不禁长叹一声:“然而,一旦那外泄的内力开始反噬,她便会出现气闷胸痛的症状,身体也会日渐衰弱,直到……”

  “直到?”

  

  “……直到气虚而亡。”床畔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静柔你醒了!”王敏贞闻声回眸。

  琅芳赶忙一个箭步跑到床边,跪坐在了床头。

  “对不起,一下没撑住。”张巽脸色煞白,仍然强撑着微笑,虚弱地向众人说道,“刚才是不是吓坏你们了?”

  “主人!”葳蕤也来到床边,躬下身子凄然道,“明明你已经给了我近二十年的内力,我都能感觉到自己运功时大不相同了。为什么你还是……”

  “父亲有五十多年的内力,垂天诀的内息运行方式更是刚猛无比。”张巽淡淡一笑,“给了你二十年,我体内还有三十几年的内力——而我,就连他三五年的内力,都不一定受得住。”

  “师妹,自从听说传功之事,这些日子我便一直忧心不已。”罗德威在一旁说道,“早知如此,师父恐怕宁愿自绝经脉,也不愿这样拖累于你。”

  琅芳缓缓抬眸望向罗德威。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张巽的身体有不妥,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小姨知道,葳蕤知道,连罗德威都知道……

  只有她不知道!

  只有她还每日沉浸在快乐里,享受着美食和美景,幻想着大获全胜的未来……

  为什么她竟然可以这么粗心大意?

  为什么她可以那样心安理得地、没心没肺地过着这每一天,丝毫不知道张巽正在承受着多大的折磨?

  琅芳此时恨不能一掌劈死自己。

  

  低头沉默间,琅芳听到张巽向王敏贞问道:“姨娘,你能不能推算出,我还能撑多久?”

  “你现在刚开始内力反噬,如果之后控制得好的话,应该还能坚持一年半左右。”王敏贞神情凝重,“若是最坏的情况,便只有……半年了。”

  “半年?”张巽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虚弱的笑容,“半年也够了……正好能赶上武林大会。”

  琅芳静静听着她们的对话,便像是听天书一样。

  她无法接受。

  不过片刻以前,她还觉得现在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不过片刻以前,她还踌躇满志地盼望着武林大会的到来,想象着如何揭开吕之凡的假面具,还整个江湖一片河清海晏。

  不过片刻以前,她还惦记着鸭油烧饼、老母鸡汤和小馄饨,还想着哪天等张巽忙完了,要带她一起去巢湖边看落日……

  此时此刻,张巽竟然面色煞白地躺倒在床上,而小姨说……她只剩下半年了?

  这意味着短短数月以后,张巽这个人便会从世界上消失么?

  不!她谢琅芳活了十七年,从来不知道“认命”这两个字怎么写!她不会眼睁睁任由张巽身体衰弱、气虚而死的!

  琅芳沉默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眸望向了罗德威:“罗师兄!我记得那日你在马车上说,‘尘寰清露’可以助人起死回生,是不是?”

  “……不错。”罗德威一怔,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姨,张巽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可以用‘尘寰清露’重塑经脉?”琅芳又望向王敏贞。

  王敏贞略一沉吟,旋即恍然大悟道:“对!你们谢家的‘尘寰清露’,正适用于静柔现在的情况!倘若能得到‘尘寰清露’,便可将静柔的丹田气海修补完整,将外泄的内力尽数收回……彻底抑制住她的反噬!”

  “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琅芳眸中闪光,望向了张巽,“我这就回金陵,去吕之凡那里把‘尘寰清露’给偷出来!不,那本就是我祖父的东西——我现在便让他们物归原主!”

  “我和你一起去!”一旁的葳蕤也说道。

  “芳儿,葳蕤,你们先别急……”张巽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身来,“你们难道忘了,那日罗师兄还说过什么?”

  琅芳与葳蕤互视一眼。

  他们自然没忘。

  “我知道啊,一命换一命嘛!”琅芳轻轻一笑,“我来救你就是了。”

  “小母狮,你一边儿去。”葳蕤瞪了她一眼,“主人的命,自然是由我这个护卫来救。”

  “师妹对我全家有救命之恩,我愿意……”罗德威也在一旁开口道。

  “你们都够了!”张巽无奈地打断道,“谁也不许起这个念头——倘若谁想以命换命,我便立即自断经脉,决不给你们这样的机会。”

  “张巽!”琅芳急得捶床,“那日罗师兄也说了,即使是传功救人,另一个人也并不会死!”

  “是啊,师妹。”罗德威附和道,“救人者只需在吸取‘尘寰清露’之后,将全部内力注入到你体内。待你经脉重塑,那人也不过是武功尽失而已——双方都不会死的!”

  “何止是武功尽失?”张巽惨淡一笑,“那传功救人者,将自己的全副内力与精血都传给了旁人,此后必定虚弱不堪,形同一个废人。”

  “废人算什么?”琅芳反驳道,“我父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子照样过得安安稳稳。我原本就不会武功,此后不过是回到不会武功的状态。我大可以回到清溪镇,像我父亲那样过一辈子就是了!”

  张巽轻轻摇了摇头:“芳儿,你还不懂得长期体虚病弱的苦,我却明白这当中滋味。我不要你为了我变成一个废人……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为了救我,把自己变成废人。”

  

  “还有一个法子!”罗德威忽然说道,“我们可以去抓个作恶多端的坏人来,让他把毕生内力传给师妹……”

  琅芳刚想回应罗德威的提议,便听到张巽开始艰难地咳嗽起来。

  她抬眼一看,只见张巽整个人虚弱地歪靠在床沿上,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

  “主人不会同意的。”葳蕤在一旁说道,“一个人是不是坏人,轮不到我们来定义——就像那些江湖清道夫,他们随意便将流浪汉定义为‘无用之人’,也同样是大错特错。”

  张巽望向葳蕤,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仔细查实那人所做的坏事,确认他罪大恶极……”罗德威继续说道。

  “即便他们作了恶,自有武林正道去惩治。”葳蕤看了张巽一眼,主动替她说道,“这并不是我们擅自吸取他人内力精血的理由。”

  “哪怕是死刑犯也不可以么?”琅芳问道。

  “死刑犯也值得有尊严地死去。”葳蕤继续说道,“难道因为对方犯了罪,我们便有资格将他当做血库了么?”

  张巽朝葳蕤投去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我不明白……”琅芳万分不解。

  “芳儿……你要知道,这世上每个人的意愿都值得被尊重。”张巽终于熬过了方才的虚弱无力,缓缓说道,“我的命,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的命更高贵,也不值得任何人舍命相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为什么这么倔?”琅芳近乎崩溃,颤声道,“你接收内力的时候,是不是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是不是当时就做好了必死无疑的准备?”

  张巽望向琅芳,柔声答道:“我在接收父亲内力的时候,只知道这样做极其危险,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不被反噬。当时情况危急,所有人都命悬一线——我便下定决心赌这一把。”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其实我也知道,我这个人的运气一向没有那么好……愿赌服输,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听了张巽的话,琅芳低头不语,唯有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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