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聚会后回到家开始,黄瑾妍连着好几天,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她感觉自己像庄子笔下抱柱的尾生:自己信守承诺等在原地,对方却早已撇下你远去了,留你一个人傻傻站在桥上,被逐渐涨上来的河水淹没而死。
可是说到底,程深何曾对她有任何的责任呢?
在好几天的惫懒颓唐之后,黄瑾妍忍不住下载了一个翻墙软件,注册了一个脸书账号,向程深发出了好友申请。
她一直想再多看那张照片一眼。
她用了电影《情书》里渡边博子站在雪山边的照片作为头像,然后在自己一片空白的主页上发了一句话:“你好么?我很好。”
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自己矫情。
第二天好友申请就被通过了。但她始终没有给程深发任何一条消息,程深也没有给她发过任何一条消息。
她倒是终于看到了程深主页的那张照片。好几年过去了,程深的皮肤好像比以前柔滑多了,头发还是那种服帖的短发、秀气的鬓角,那张脸依旧清秀俊逸,身材也依旧颀长瘦削。区区几年的岁月,并不足以给他的容貌留下什么痕迹。
刚分手的那两年,黄瑾妍一直不敢去想,程深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害怕他仍旧浑浑噩噩游戏人间,又害怕他真的洗心革面奋发上进。倘若和深爱的人产生过密切的交集,便能懂得这种扭曲的占有欲:在离开她的日子里,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一想到,都会很难过。
照片里,靠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看起来眉目温和,大概是比黄瑾妍脾气好多了。起码不会像她这样,动不动和程深大吵三百回合,吵到感情都散了。
异地恋真是个消磨意志的魔鬼,再深切的爱也抵不过那一望无际的疲惫。
即使时光倒转,黄瑾妍也没有信心能够比当初处理得更成熟。
就是在这样懒散沉闷的时期,父母给她介绍了李志文。
她记忆中儿时的李志文是个寡言的小胖子,成年后重新认识,倒发觉了他身上不少优点。
李志文矮矮胖胖,经济条件也一般,但笑容里却有一种可靠的诚恳。在这种彷徨不安的时刻,她太需要一个像这样可靠的人了。
李志文对她非常好。
他们相处了一年多,期间一切都很顺利:李志文家就住在离黄瑾妍家步行二十分钟的小区里,平时会主动开车接送她上下班。她晚上饿了,李志文会亲自给她打包丰盛又卫生的宵夜送上门;她想去看电影,李志文会提前一周在网上买好电影院最佳位置的票;她想去附近短途旅行,李志文会提前做好功课制订攻略,还知道该怎样给她拍漂亮的照片。
每个节日纪念日,李志文都会给她准备玫瑰花巧克力口红,一次不落。
黄瑾妍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样了。和一个知冷知热的“暖男”一起生活,不再期望惊心动魄的快乐,却每一天都足够安稳。
她是真心实意地和他相处,也是真心实意地把他的名字写进自己的日程里。
当李志文捧着戒指下跪向她求婚的时候,二十三岁的黄瑾妍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在厨房里做好晚饭、等李志文接孩子放学回家的场景了。
上天却再次和她开了个玩笑。
李志文的父母和黄瑾妍的父母,在商谈二人婚后财产的过程中,由亲密好友反目成仇。
起先是李志文的父母提出自家经济条件不好,希望免除婚前的彩礼,同时提出如今本市房价居高不下,他们不准备在此时机给小两口购置婚房,希望两人新婚后与公婆同住,购房的事押后再说——这番倡议遭到了黄瑾妍父母的激烈反对。
第一次的两家会谈不欢而散。黄家指责李家小气鬼,李家指责黄家卖女儿。
黄瑾妍一直以为只要结婚的双方心意坚定,物质条件都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此番眼见得四位年过半百的家长为这些事情吵得焦头烂额,她才头一次意识到琐碎生活的无穷威力。
事后两方父母都有道歉,也各自作出了妥协让步,气氛算是暂时得到缓和。
然而人际关系往往如同脆弱的塑料包装纸,看似防水防尘生命顽强,实则从来受不得磋磨。那一次的争吵,就像是在光滑如新的塑料纸上撕开了第一道口子,全盘崩裂是迟早的事。
打碎了多年好友的偏爱滤镜之后,黄瑾妍的父母渐渐在李志文的父母身上看到越来越多难以容忍的缺点。
“果然夫妻两个都是没上过大学的人啊,做事情眼界这么窄!”
“说起来,李志文和他爸也都太矮了吧?将来我外孙不会遗传他们的长相吧?”
“老李也太小气了,借我的车,还回来的时候油箱都是空的!这样的人怎么做亲家哟……”
“都快成为一家人了,年节都不知道礼尚往来的么?还需要我们女方主动上门?他家的人连基本礼数都不懂么?”
最初的不满愈演愈烈,最后逐渐演变成了本能的挑剔和嫌恶。四位家长在儿女订下婚约之前尚且时常在牌桌上谈笑风生,如今却连见面一笑都需要用尽力气调动脸部肌肉。
终于,日积月累的小小矛盾,在春节拜年时,因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而全面爆发。双方父母见到彼此时终于撕下了假笑的面具,发生了一场直抒胸臆的激烈口角,一泄心中积怨。最后两家的家长得出了一致结论,宣告“老死不相往来”。
“妍妍,爸妈做这个决定是为了你好!像这样的家庭,爸妈怎么舍得你寄人篱下?”
父母绘声绘色地向黄瑾妍叙述经过的时候,黄瑾妍什么也没有回答。
李志文当然选择站在自家父母的阵营,遂主动向黄瑾妍提出分手,索回求婚戒指,终止了双方家长的这场战役。
黄瑾妍直到这时才明白,原来现实生活里的悲欢离合,根本不需要肥皂剧里的车祸、绝症、身世之谜来添砖加瓦。生活本身就已经多得是鸡毛蒜皮的顽疾,件件都无药可医。
从此,她终于不再奢求现世安稳了,她只求活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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