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芳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居然能有跟着张巽私奔的一天。

　　且不说这浩瀚江湖随处可去，单是幻想一下，这一路上她可以摆脱所有纷扰、尽情依偎着张巽缠绵絮语……这便足以令她激动的了。

　　当琅芳兴高采烈地钻进逃离金陵的马车，却发现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王敏贞。

　　为什么每次当她心中的盘算逐渐猥琐，小姨就会突然出现？

　　王敏贞精准地捕捉到了琅芳脸上由兴奋到诧异的表情，便在琅芳开口之前率先说道：“你放心，我没打算一直跟着你们。只是听静柔说你们要去清溪镇，我便顺道蹭个马车。在那之后我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了，我才懒得打扰你们缠绵……”

　　“姨娘，你这是用的什么词……”张巽颇有些哭笑不得。

　　“啊？为什么要去清溪镇？”琅芳不解道。

　　“静柔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王敏贞耸了耸肩，“只要有了你，这丫头就什么都抛到脑后了！连她亲爹都可以不要了！”

　　“这跟我亲爹有什么关系？”

　　张巽望向琅芳，无奈一笑：“你都离家快两年的时间了，难道不回去报个平安么？”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琅芳想了想，“主要是我来金陵之前曾答应父亲，如果有机会手刃大仇人的话，我会写信通知他进城来观摩……可是武林大会那段时间，我实在是太紧张了，就把这茬儿给忘了。我怕父亲为这事怪我，所以就干脆懒得联系他了。”

　　“……”张巽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小姨，那你去清溪镇干什么？”琅芳转而向王敏贞问道。

　　“我从典籍中得知，清溪镇附近的水边生长着一种罕见的草本植物，所以想去实地观察一下。”王敏贞回答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居士留下的木盒里，有一份未完的书稿？”

　　琅芳想起张巽在藏书阁中发现的那个木盒——里面除了护腕和玉佩之外，的确是有数页来自凌寒居士的手稿。

　　“居士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应该是想收集天下的奇花异草，编纂一个详尽的图解。只可惜她整日被困在家中，许多植物都无法亲眼见到。”王敏贞继续说道，“我瞧她那大纲细致有趣，就这样湮没无闻实在可惜，便想着替她完成剩余的书稿内容。”

　　“姨娘是准备游历天下，亲自观察记录大纲里的每一种植物？”张巽问道。

　　“不错！居士学识渊博，她那书稿大纲中所涵盖的珍稀植物，分布范围遍及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王敏贞说道，“过去这近十年的时间，我在张府里也懒够了，也是时候舒展舒展筋骨，再好好游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你就这么走了，那张盟主可怎么办？”琅芳问道，“他现在最依赖的人，可就是你这个‘王阿姨’了！”

　　“我又不欠他什么，没有义务一直照顾他。更何况他膝下还有一堆孝顺徒儿，都不会亏待他的。”王敏贞耸了耸肩，“他们这些男人早该学会独立行走了，不能事事都依靠着我们女人为他们铺平道路——静柔你说是吧？”

　　张巽闻言，只是无奈一笑。

　　琅芳想到张巽正是为了让葳蕤学会独立，所以才带着自己悄然出走。而小姨此番出来游历江湖，说是为了替凌寒居士完成书稿，其实也是将自己从“姨太太”的身份里解放出来，与那如孩童般依赖着她的小冥拉开一些距离。

　　如此说来，她们此番出走的缘由，倒确实是“同病相怜”。

　　

　　此番拜访清溪镇，张巽竟似乎是早有准备。

　　中途歇脚时，琅芳才发现在自己所坐的马车后面，还跟着好几头运货的骡子——上面大包小包地驮着礼物，显然是十分隆重的阵仗。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去她家下聘礼的？

　　“上回在你家歇息，走得匆忙，也没和你父亲打招呼，实在是礼数不周。”张巽笑道，“这回随你回去报平安，便补上一份见面礼。毕竟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也当做替父亲问候谢家了。”

　　“原来就只是这个意思啊……”

　　“不然呢？”张巽不解道。

　　“芳儿还以为，你带这么多礼物，是想上门提亲呢。”一旁的王敏贞直接戳穿琅芳的心事，“静柔——等见到芳儿的父亲，你想好要怎么介绍自己了么？”

　　“我……”张巽忽然脸红起来，“我便自报家门，说我是张北冥的女儿？”

　　“这怎么够？”王敏贞摇了摇头，“你看看芳儿这丫头，她肯定是不打算放过你的。接下来，要么就是你陪她住在清溪镇，要么就是她和你一起去浪迹江湖……不管怎么样，你都得给芳儿的父亲一个交代吧？”

　　“这……”

　　“小姨，她脸皮薄，你不必跟她说这么多了。”琅芳看了一眼张巽通红的脸颊，“到时候由我自己向父亲交代便是。”

　　“怎……怎么交代？”张巽既羞涩又困惑地望向琅芳。

　　“父亲原以为我迟早都要嫁到别人家去，他肯定想不到，我竟然能给他拐个儿媳妇回来。”琅芳笑道，“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啊？”

　　随着琅芳兴高采烈地跑去路边摊买小吃，伫立在马车前的张巽兀自哭笑不得。

　　

　　清溪镇还是一如既往的晴朗明媚，与琅芳记忆里没有什么两样。

　　这华丽的马车和运货的骡子，在进入清溪镇地界之后，便愈发显眼。她们一路浩浩荡荡地来到谢家门外，沿途便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琅芳跳下马车时便听到，自己家中竟然十分吵闹，全然不似记忆中那从早到晚的冷清。

　　马车到达的声响也惊动了屋内，于是很快有人出来查看。

　　“芳儿，好久没见了！你可算记得回家了！”第一个走出来的竟是卢叔叔，“老谢方才还说起——你这丫头一点也不恋家，快两年了，连家书都没寄过一封！”

　　……老谢？

　　卢叔叔什么时候和父亲关系这么好了？

　　“芳儿回来了！老谢，你快点过来！”紧随其后的田叔叔一见到琅芳，便回头招手。

　　跟在后面走出来的，便是步伐稳重的詹叔叔，和向来神情淡然的父亲谢朴。

　　“卢叔叔，田叔叔，詹叔叔……”琅芳不由得目瞪口呆，“你们怎么会……全都在我家？”

　　虽然在琅芳离家前，这几位叔叔和父亲的关系就已经有所改善——但是他们能亲厚到眼前这般程度，还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

　　“今日正好闲着，老谢就邀请我们来打麻将！”卢叔叔回答了琅芳的问题，转而问道，“芳儿去金陵住了两年，居然还带了朋友回来？要不要给我们介绍介绍？”

　　“唔……这是……”

　　琅芳正酝酿着措辞，便听到父亲一声高呼。

　　“咦？王小丫，好久不见啊！”谢朴见到跳下马车的王敏贞，神情忽然激动起来，“你还记得我吧？我是你姐夫谢朴！”

　　父亲这人向来云淡风轻，唯有当碰到与母亲王丽贞相关的事物时，他便会骤然兴奋起来。

　　“我、不、叫、王、小、丫。”

　　王敏贞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

　　

　　趁着谢朴和王敏贞纠缠斗嘴，张巽便下了马车，叮嘱随行的车夫们搬运礼物——也趁机避开了尴尬的自我介绍环节。

　　眼见得三位叔叔都热情地帮着车夫搬起了东西，琅芳的目光很快就锁定了张巽。

　　“诶，张巽！你是不是害怕面对我父亲？”琅芳蹦蹦跳跳地走近问道。

　　“我……哪有。”张巽很快就再度脸红起来。

　　“你也看到我父亲是怎么和小姨说话的了——他这个人虽然木一点，但绝对不是那种可怕的家长，你别担心。”琅芳安慰道。

　　“我不是害怕……”张巽无奈道，“我就是听了姨娘的话之后，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了。”

　　“直接跟他开门见山就是了嘛！”琅芳粲然一笑，上前抓住了张巽的手，“我就告诉他，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你以后想叫‘公公’还是叫‘岳父’都可以，随你的便。”

　　“……”

　　张巽再度被琅芳梗得说不出话来。

　　“走啦，先跟我进屋去。”琅芳晃了晃张巽的手臂，撒娇道。

　　“等一下……”张巽调整了一下呼吸，颇为无奈地说道，“不管是叫‘公公’还是叫‘岳父’，我都觉得怪怪的……”

　　“直接叫父亲就行。”

　　琅芳还未说话，两人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淡定的男声。琅芳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人正是她的父亲谢朴。

　　这下好了，张巽刚恢复了几分的脸色，再次红成了番茄。

　　“芳儿啊！这么害羞的一个姑娘，你是怎么拐到手的？”谢朴看了张巽一眼，便回头望向琅芳，“你母亲若是还在，一定会夸你有本事。”

　　“谢……谢前辈……”张巽低着头，紧张得口齿不清，“家父是金陵张北冥，我与芳儿……”

　　“原来是张叔的女儿啊——难怪生得这么标致，像极了陈姨！”谢朴惊喜道，“这样说来，我以后就可以和张叔平辈了？”

　　“……啊？”张巽再次哭笑不得。

　　谢朴朝张巽慈祥一笑，转而拍了拍琅芳的肩膀：“我们家芳儿真有出息！眼光真好！”

　　张巽看了看谢朴，又看了看琅芳，兀自保持着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在清溪镇住了几天，张巽才慢慢接受了谢朴那忽冷忽热、不拘礼法的神奇性格，和这镇上淳朴热络的氛围。在餐桌上听着琅芳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两年的江湖经历，看到席上的人时不时为她欢呼鼓掌，张巽亦不由得莞尔。

　　这天午间，恰逢雨后初晴空气清新，琅芳便牵着张巽来郊外散步。两人顺着林间小径一直走，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彼此初遇的溪边。

　　“我听说姨娘这次想找的植物便长在溪边。”张巽笑道，“说不定我们等会儿能撞见她呢。”

　　“我可不想撞见她！”琅芳低声道，“之前每次我想对你做点什么的时候，她总能突然闯进来……烦都烦死了。”

　　张巽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说什么？”

　　“诶，张巽，你真的想好了么？”琅芳歪头望向张巽，“你就这么跟我逃出来，把治理江湖的责任全都交给闪电精——你真的放心得下么？”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工作狂，特别喜欢处理那些江湖事？”张巽笑着问道。

　　“难道……你不喜欢？”

　　张巽难道不就是个天生的工作狂么？

　　“如果有得选的话，谁会喜欢承担责任啊？”张巽轻轻一笑，“我也是借着当时身体不好，便把肩上的责任全都卸下来交给葳蕤，确实是难为他了……幸好我在彻底康复之前就及时逃了出来，不然就再次被困住了。”

　　“你的意思是，你以后真的打算甩手不管了？”琅芳颇觉不可思议，“我原本以为，我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把你拐出来呢……”

　　“我从前之所以事事亲力亲为，主要是因为，我不赞同吕之凡的一些处理方式，更不认同他那套‘弱肉强食’的观念。”张巽柔声解释道，“但是我相信葳蕤——有他做武林盟主，一定能治理出一个河清海晏的江湖。我们可以先出去玩几年，到时候再回来验收成果。”

　　“这个提议不错！我也相信他！”琅芳笑逐颜开，“我听说小姨下一站打算去江州，不如我们跟她一起去！我一直想尝尝西南地区的麻辣火锅，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吃辣？”

　　“是谁刚才说，不想被姨娘打扰来着？”张巽看了琅芳一眼。

　　“我这也是为你考虑啊！”琅芳理直气壮，“你的身体还没复原，身边有个郎中总是好的。”

　　“好……那你自己回去征得姨娘的同意，希望她别嫌我们烦。”

　　“不会的！我小姨刀子嘴豆腐心，最好说话了！”

　　兴奋地畅想了一阵子之后，琅芳抬眸望向张巽，发现她正眺望着清澈的溪水怔怔出神。

　　“诶，你又在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张巽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从小就以为，自己注定会度过黯淡又短暂的一生，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得这样晴朗，还会有这么长的日子在等着我。”

　　“以后都有我陪着你。”琅芳顺势依偎到张巽怀中，“江湖万里，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活得如风般自由自在！”

　　“好。”

　　张巽垂眸，温柔地望向琅芳：“芳儿，幸亏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你，让我觉得，从前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张静柔的人生已经落幕了，张巽的人生由此刻重新开始，好像也不算太晚。”

-正文部分全剧终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