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时至今日，她还是会时常想起程深。

　　日本茶道里有一种说法，叫做“一得永得”。说的是，人这一生只做过一回稀奇的事，在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那一次便成了永远。

　　为人向来循规蹈矩的黄瑾妍，能回想起来的唯一出格的经历，就是与程深的这段恋爱。

　　这些年绵绵不绝的思念，更像是她对青春的一种深情的眷恋。

　　大概程深就是她的“一得永得”。

　　

　　黄瑾妍一直觉得，她与程深的相遇，像极了某部校园言情小说的开场。

　　那是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同年级的某个班临时被校领导抽中视察，那些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同学得知了消息，忙不迭跑到邻近的教室里去借试卷和课本。

　　黄瑾妍的试卷被拿去借给了某个不知名的人，而替那个人把试卷还回来的人，正是程深。

　　那是一个喧闹的课间，眼生的少年闯进教室里，按图索骥找到了黄瑾妍的座位，将试卷递到她面前：“同学，这是你的试卷对吧？”少年的声音磁性悦耳，有种不同于寻常男生的温柔。

　　黄瑾妍接过试卷，点头“嗯”了一声，待她抬头看时，那个少年已经扬长而去。

　　留在视线里的，只有那双跃动着的酒红色帆布鞋。

　　从此她就开始注意他。

　　学校小卖部里的他，升旗仪式上的他，运动会上的他，放学时流连在校门口与一群男生打打闹闹的他。

　　他脸庞俊秀，但身高却足有一米八。

　　他不是什么好学生，会和学校里出了名的混混一起在校门外抽烟，会时常因迟到而缺席升旗仪式，还会在课间操和运动会期间趁机溜出校门。

　　黄瑾妍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气息。她开始注意程深的契机实在是莫名其妙，但的的确确就是这样发生了。或许青年男女的体内都还保留着原始时期的动物本性，可以通过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辨认出自己求偶的方向。

　　严格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既寻常又乏味的开头。但黄瑾妍从不这么认为。

　　

　　缘分之神终于在高三分班的那一天眷顾了黄瑾妍。

　　黄瑾妍的高中实行“高一高二选课走读、高三分班备考”的制度，直到高三，她才有了一个固定的班级。

　　进入高三14班的第一天，她从班主任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是：“程深，你坐到第一排去。”

　　那时，屋外绿树成荫蝉鸣阵阵，新班级里人声嘈杂。黄瑾妍靠窗坐着，两眼空空地盯着黑板出神，耳畔隐约听得有群男生从后门进来，随后教室后面的嬉笑声便不绝于耳。班主任老师在教室里踱步观察，终于开始从后面这群嬉闹的男生中拎出代表，填满前排空空如也的座位。

　　在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黄瑾妍百无聊赖地循着班主任的声音望去，恰恰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酒红色帆布鞋。

　　她注意了他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程深。

　　在黄瑾妍抬头的时候，程深恰好回头，于是两人四目相对，程深便朝她微微一笑。

　　黄瑾妍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猝不及防地脸红了。

　　很久以后黄瑾妍听到一句歌词，叫做“极灿烂时光，一去难再遇上一次”。她立时想到的，就是那个蝉鸣阵阵的午后，那场令她毫无防备的目光交汇。

　　她一生中最灿烂的心事都是在那一刻绽放。

　　

　　黄瑾妍的幽思被一阵女孩的哭泣声打断。

　　她起身走进病房，才发觉方才兴高采烈的小学生春游团，此时已经七零八落。果篮里的苹果香蕉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扎着马尾辫的小萱正在低头哭泣。胖胖的班长呆呆地靠墙站着，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瘦高的生活委员见黄瑾妍进来了，连忙叫了声：“黄老师！”

　　“这是怎么回事？小萱怎么哭了？”黄瑾妍疑惑地走近。

　　坐在病床上的罗志超已经敛起了方才的笑意，铁青着一张脸不出声。

　　黄瑾妍见到这个情形，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小志，黄老师知道你生病了心情不好，但也不能随便发脾气啊。”她耐着性子说道，“你们任老师说，小萱是你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所以才让她一起来探望你。你怎么把她弄哭了呢？”

　　“呵，我在班上没有朋友！”罗志超板着脸冷笑。

　　黄瑾妍让生活委员带小萱去洗手间洗脸，然后向班长询问情况。

　　原来这场争吵与罗志超的肝病有关。

　　罗志超的肝病其实是先天疾病，并非后天感染的病毒性肝炎，也不会传染。因为这个病，他一直都比其他小孩体弱些，体育课常常需要请假，所以本来就和班上的男生玩不到一块儿。加上罗志超家境不太好，从来也不会带好吃的零食糖果来和同学分享，所以他身边向来是没什么朋友的。

　　小萱是罗志超的前座，她长得好看、家境不错、性格也开朗，向来都是班上人缘最好的女生之一，罗志超也一直很喜欢和她说话。有一回闲聊时教室里四下无人，罗志超便掏心掏肺地倾诉了自己自幼的不易，顺便把自己身患肝病、需要定时吃药的事全都告诉了小萱。

　　谁知小萱全然没意识到这是个需要保守的秘密，轻易就将它告诉了别人。后来班上不知怎么就开始流传罗志超是“流浪汉生下的怪胎”、“身患传染病”等等。班上的男生拉帮结派，孤立、欺负罗志超，也是由此而起。

　　罗志超之前从没疑心到小萱身上，哪知就在刚才的闲聊中，小萱自己主动承认，最初是自己把他得肝病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这还得了？

　　对于小萱来说，可能那只是随意和人交流了一桩信息，程度轻微到她甚至不惮于向事主承认。可对于罗志超来说，他却是被自己唯一信任的人背叛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大都还没学会察言观色，人际交往时更不知拿捏分寸，因此一切情绪都直观通透，爱憎分明。

　　如果罗志超是个成年人，他一定会打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向来无忧无虑坦荡活在阳光下的小萱，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交托秘密的对象。

　　讽刺的是，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年纪和经历，那个一身晦暗的人，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那个人群中最耀眼的人，即使交托自己的软肋来换取善待也在所不惜。这种犹如飞蛾扑火般的逐光本能，可能本就需要多受几次伤，才会懂得收敛起来。

　　

　　“小志，无论怎么样，你也不该把人家女孩子骂哭啊！”

　　慢半拍的罗妈妈闻声而来，听了班长向黄瑾妍叙述原委之后，便向罗志超指责道。

　　罗志超仍旧低头沉默，并不出声。

　　“你忘了自己答应过太阳神哥哥的话了？”罗妈妈引导道，“你要再这样，我就叫他再也不来看你了！”

　　太阳神？

　　黄瑾妍蓦然一怔，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我可以跟她道歉。”罗志超像是被妈妈拿住了软肋，终于松了口。

　　虽然态度软了些，但黑框眼镜下的双眼依旧目光沉黯。像是什么东西骤然被摔碎，迟迟无法再拼贴起来。

　　黄瑾妍本来想问些什么，但见到他这样黯淡的神色，终究也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