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巽轻轻点了点头:“有一天,我的身体状况稍微好了些,便趁着房里没人,自己下床走到了窗前——我推开窗时,便看到屋外落霞满天,而吕之凡便在那盆栽前给它浇水。”
“见我推开窗户,他便朝我一笑,对我说:他知道我已经病了许久,便想着,若能给我的窗前添些色彩,或许能让我稍稍开心些。”张巽轻声说道,“但他从前并未料理过植物,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将那株秋海棠种死了,所以不敢专程来告诉我。”
“那天,他一面料理着盆中的秋海棠,一面站在窗下和我聊天。我们就这样,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张巽抬眸望向那逐渐黯淡的晚霞,“由那日开始,直到成婚之前,他便逐渐取代了我心中哥哥的位置,成了我在这世间最为信赖之人。”
听到这里,琅芳的心中不禁升起一种莫名的酸涩。
她从前只知道张巽对吕之凡并无男女之情,却不知道他们还有这样一段缠绵悱恻的过往。
她想起吕之凡在临终时,柔声问张巽的那一句:“静柔你看……此刻的落霞,像不像……那天傍晚?”
他说的那天傍晚,便是张静柔十四岁的傍晚,是绚烂晚霞照耀过少年和少女心间的瞬息。
那是琅芳无论如何亦无法介入的,属于张巽和吕之凡的少年时光。
这样彼此信赖的两个人,为什么后来竟然闹得那般狼狈?
张巽像是猜透了琅芳的心事,回头望向琅芳,缓缓说道:“那一年,我一直看着吕之凡种花,心中盼着他能将那株秋海棠好好地栽培下来。后来他为了方便照料,便将盆栽移到自己房里,还时常跟我说起他屡败屡战的种花进展。他说,倘若他种的秋海棠最终能长成的话,他便送给我做生辰贺礼。”
“有了他那句话,我便一直期待着生辰的来临。”张巽淡淡地说道,“直到我十五岁生辰那天,他没有带来秋海棠,却给我带来了一只紫檀嵌白玉香盒。”
“……就是那个下了蛊毒的香盒?”
据小姨说,那只香盒里的蛊毒含量颇重,而张巽的身体也恰恰是在十五六岁时被彻底摧垮,自此完全断了修习高阶武学的可能性。
面对这急转直下的故事发展,琅芳不由得心中恻然。
“是啊,就是那只香盒。”张巽轻轻一笑,“我当时问他,他种的秋海棠怎么样了。他说,他照料得不好,已经枯死了。”
“啊……”
虽然知道这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但是想象到张巽当时的失望,琅芳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紧。
“其实后来我见过那个盆栽……那株秋海棠不是自己枯死的,而是被人摔碎了。”张巽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我原以为是他怎么也照料不好,所以最终失去耐心,摔碎了那个盆栽。我虽然心中有些难过,却也觉得情有可原,便没有再向他提起过此事。”
“直到前几日武林大会,他对我说……其实他当年亲手将那株秋海棠种出来了,花叶都已经长成了。”说到这里,张巽低垂眼睑,声音里充满忧伤,“可是在我生辰前两天,他父亲摔碎了他的盆栽,转而将那只下了蛊毒的香盒交给了他。他父亲说,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应该将目光放长远些。”
“怎么……怎么能这样!”琅芳顿时气愤不已。
“吕之凡听信了他父亲的劝告,认为只要持续对我投毒、使我体弱无法练武,他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垂天诀’和盟主之位——也唯有这样,他才能娶我为妻。”张巽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并没有责怪他父亲,因为是他自己最终选择了成为一个心狠手辣、步步为营的人。”
琅芳不由得心头一颤。
她方才还在想,倘若让吕之凡自己重选一次,或许他便会好好呵护那株秋海棠,好好呵护十四岁的张巽对他的那份期待。
但是张巽没有说错。
人总是以为,只要自己的人生有重来的机会,许多事情便会不一样。
但其实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是不会变的。
以吕之凡的出身和性格,便注定了许多事情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无论重来多少次,他最终都会选择狠狠摔碎那株秋海棠,也狠狠摔碎张巽的期待。
琅芳忽然想起,当日在庐州,张巽曾经向罗德威的夫人请教,罗府院内的那些秋海棠是怎样种出来的。张巽还曾说,等以后回金陵,她也想亲手种些秋海棠,让张府的后院一年四季都能花团锦簇。
便是因此,葳蕤才断定张巽对人世间充满留恋,并非她言谈间表现出来的那样悲观淡然。
原来,原来……
这秋海棠对张巽来说,的确代表着对生命的眷恋和向往。
而这份非比寻常的意义,竟与吕之凡脱不了干系。
与琅芳这样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同,张巽生性克制内敛,即便心中有十分的感情,口中能表达出来的或许也只有一两分。
她这样惦记着秋海棠,分明意味着她心中一直有吕之凡的位置。
或许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为什么当她看到那些粉红粉白的色彩,便会心情愉悦,当即燃起对生命的向往。
尽管已经年深日久,但当年那燃放在雪白梨花之间的一抹绚烂,终究成了她心中的桃源。
在琅芳来不及赶到的那些时日里,吕之凡的确曾经为张巽的生活带来了光。
“张巽,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琅芳心中酸涩,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了口。
“嗯?”
“你当初……有没有喜欢过吕之凡?”琅芳努力整理措辞,“哪怕是一个瞬间、一个片刻,你有没有对他心动过?”
琅芳不知道自己为何问出这样傻的问题。
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想听到的,究竟是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答案。
心里的感觉像是酸涩,像是嫉妒,又像是悲伤和苦楚。她一面遗憾自己不能在张巽寂寞的岁月里及时赶到,一面又忍不住心疼起那个被晚霞笼罩着、对着雪白梨花长吁短叹的少女。
像张巽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该被人好好珍惜、好好爱着的。
为什么吕之凡竟然能做出那样残忍的选择?
听到琅芳的提问,张巽抬眸看了看她落寞的神情,忍不住无奈一笑。
她抬手摸了摸琅芳的头,淡淡地说道:“时间过去太久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琅芳依旧瞪大眼睛望着张巽,显然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我只记得,那天的黄昏很长很长。”张巽声音轻柔,眸光微微颤动,“我当时一面和他说着话,一面看着天际的落霞,只觉得……那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十分安心的时刻。”
伴随着张巽的语声落下,天际的最后一抹落霞也徐徐地黯淡了下去。
暮春时节的晚风轻轻吹拂着梨树的枝干,雪白的梨花霎时间便簌簌地飘落下来。在天色沉黯的黄昏里,这漫天的白色花瓣,宛然像是一场迟来的春雪。
在张巽昏迷的那五天里,葳蕤整日愁眉不展,就连和琅芳说话时也常常神情恍惚。
如今葳蕤早已是武功盖世,更加成了史上最年轻的武林盟主——但琅芳始终能感觉到,葳蕤仍旧是从前那个表面玩世不恭、时常内心纠结的闪电精。
骤然间承担起统御江湖的重任,加上在一日之内失去了父亲和哥哥,葳蕤每日担负着无穷的压力,心中许多隐忍不发的愁苦常常无从纾解。随着张巽日渐康复,葳蕤常常跑来找她说话,精神状态也随之好了很多。
琅芳也可以看出来,每次和葳蕤聊天之后,张巽也会开怀不少。对于张府的变故和吕之凡父子的离世,琅芳始终无法对那种伤痛感同身受,唯有张巽和葳蕤才懂得彼此。
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惊涛骇浪之后,他们之间的羁绊愈发胜似同胞兄妹。
琅芳常常在张巽房里准备一大桌美味珍馐,一面自己大快朵颐,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两人在旁边聊天,时不时便伸手给他们各自喂一点吃的。葳蕤总是说着说着话便被零食点心塞了一嘴,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琅芳一眼,而张巽则总是笑着轻拍琅芳的头。
虽然以张巽如今的身体状况仍然需要卧床静养,但琅芳已经按捺不住自己,隔三岔五就留宿在她的闺房里。张巽到了夜晚总是手脚冰凉,琅芳便尽职尽责地为她焐暖。
张巽在熟睡之后放下戒备,常常会侧过身来,如婴孩般乖巧地依偎着琅芳。
当彼此有了温热的羁绊,即便是琅芳这样天真莽撞的人,心底也能霎时间生出源源不断的怜爱。每当这种时候,琅芳便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温柔宠溺的家长,而张巽倒像是个怀抱着心爱玩具的幼童。
她愿意做她的家长,也愿意做她的玩具。
入夏之后,罗德威当真为张府后花园种上了一些秋海棠,斑斓色彩点缀在夏日葱茏里,愈发趣致可爱。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琅芳眼看着张巽的气色一点点好起来,也眼看着葳蕤的眉宇间慢慢生出了几分沉稳坚毅。
随着张巽的三位师兄正式继承藏书阁,那位马青山师兄也成了府上的常客。他每次登门拜访,总会给葳蕤带来些奇奇怪怪的礼物,有时是他从别处寻得的兽语秘术,有时是他不知从哪里购得的奇珍药材。更多时候,他会拉着葳蕤陪他切磋武功——马青山虽然自己武功稀松,但在剑法招式上常常有奇思妙想,每每都能给葳蕤不少刀法上的启发。
另一边,那张北冥回到自己家里之后愈发开心放肆,王敏贞怕他闹出太大动静引人议论,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循循善诱,竟哄得他每天自发耐心打坐好几个时辰,整个人都比从前安静乖巧了不少。
纱窗上光影迢递,园子里的花落了又开。
渐渐地,张巽的反噬发作越来越少、症状也越来越轻,而葳蕤来找张巽聊天的内容里,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公事。
“主人,今日丁释师兄又遣人给我送礼了,我该怎么回复他?”
“主人,今日我收到一封密函,竟是飞廉族的暗桩说要投效于我……我该如何回应?”
“主人,这是飞廉族杀手组织的完整名册。当中半数以上的人都只是在编,并没有实际参与过烧杀抢掠……”
“主人,除了弗居寺以外,吕青柏名下还有好几个善堂,我们需要全都彻查一遍……”
“主人,当时我们发现的那个买凶杀人的账簿上,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
琅芳每天兴高采烈地跑去张巽房里,听到的便都是这无穷无尽的江湖公务。其实只要张巽平安健康,琅芳便对这些纷繁复杂的江湖事半点兴趣都没有——每天听着这些和尚念经般的无聊对话,她都恨不能一脚把葳蕤从张巽房里踢出去。
不仅是她,其实就连张巽也对此很是无奈。
“葳蕤,你现在已经是武林盟主了,便不要再叫我‘主人’了。”张巽不止一次向葳蕤嘱咐道,“你既然是我父亲的关门弟子,顶多在人前叫我一声‘师姐’也就是了。”
“好,主人,我下次尽量记住。”
“……”
到了下一次,他还是记不住,脱口而出的称呼仍旧是“主人”。
“张巽,这个闪电精到底什么毛病啊?”
有一回,等葳蕤请教完一大堆问题离开后,琅芳忍不住抱怨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然这么没主见,事事都需要你来拿主意?”
“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继任盟主之位,责任重大,做决策时愈发小心翼翼。”张巽淡淡一笑,“可惜父亲这个前任盟主心智失常、无法起到教导指引的作用,就连他哥也不在了……他能依赖的也只有我了。”
“明明他自己才是武林盟主好不好?”琅芳不满道,“如果事事都需要你来决策,干脆让你来当这个盟主算了。”
“我也正在思考这件事。”
“啊?你想让他把盟主之位让给你?”——拜托,千万不要!
“你都想些什么呢?”张巽看了琅芳一眼,无奈一笑,“我是在想,葳蕤现在确实太依赖我了,他应当培养一些自信心才是。其实他向来聪明果敢,领导力也很强——过去几个月我一直病着,他与罗师兄合作无间,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很好。”
“是啊!他现在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
“也许,只要我在这里,他便习惯了事事由我拍板,自己愈发放不开手脚。”张巽想了想,忽然望向琅芳,俏皮地眨了眨眼,“要不然,我们一起连夜逃走,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啊?你说真的么?”琅芳听到这个提议,不禁兴奋地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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