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而今往事难重省

  到了此刻,琅芳也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吕之凡已然触发内力反噬,当下唯一保命的法子便是“开闸泄洪”,将体内那些反噬的内力慢慢散尽。而最忌讳的就是当场调动全身内息,与反噬相抗衡。

  他此刻却选择了必死无疑的做法。

  他调动全身内息抗衡反噬、将毕生功力传到张巽身上的同时……也可以完整地逼出他体内那些尚未消解的尘寰清露。

  换言之,他这是在“以命换命”。

  他用他自己的全副内力精血,辅以体内的尘寰清露,当场为张巽重塑经脉、修复丹田气海,自此张巽的反噬便能得到抑制,不必遭遇迟早到来的“气虚而亡”了。

  此番操作若是换了旁人,不过是在传功救人之后沦为体虚病弱的废人罢了——可是,吕之凡本就遭遇了内力反噬,这样一来,他便绝无生还的可能。

  琅芳痛心遗憾了那么久,只因唯一能为张巽救命的“尘寰清露”,已然被吕之凡练功耗尽。

  可她从未想到,吕之凡有朝一日竟然愿意牺牲自己,将纳于体内的“尘寰清露”尽数逼出,用于拯救张巽的性命。

  她一时震撼不已,便与葳蕤一同伫立在几步之外怔怔观望着,颇有些不知所措。

  

  内力传输持续了好一会儿之后,张巽终于从极度的虚弱中徐徐苏醒。

  “吕之凡你住手。”

  刚恢复知觉,张巽便勉力说道。

  吕之凡只是微笑不语,掌上传功的动作仍旧丝毫不停。

  “我不需要你的内力!我不要你救我!”张巽此刻背对着他,全身都被他控制着动弹不得,只能使出最大的力气喊叫道,“你快住手!住手!”

  “对不起静柔,我又要惹你生气了。”吕之凡一面继续传功,一面淡淡一笑,“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过你的话。”

  小姨曾总结过,尽管张巽孱弱多病,但她向来十分固执有主见。她身边的这些人,从罗德威到葳蕤到琅芳,其实向来都不曾违拗过她的意思。

  似乎唯有这吕之凡。

  无论什么时候,吕之凡从来没有听过张巽的话,永远都和她拧着来。

  渐渐地,张巽激动到咳嗽起来,脸色也逐渐涨红。

  可她根本无法使吕之凡就此停下。

  琅芳记得张巽曾说过,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值得她生三次气——现在看来,吕之凡幸不辱命,竟然在张巽这里打破了记录。

  “你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张巽强忍着虚弱导致的咳嗽,竭力向吕之凡说道,“只需请姨娘为你施针控制,你还能活下去的……”

  “谁说我想活下去了?”吕之凡笑道,“活下去,无非是遭到世人白眼唾骂,散尽一身内力,自此做个寻常武夫……无论我是南宫蘩还是吕之凡,我都不想过这样的人生。”

  琅芳在旁边听得又是一怔。

  这吕之凡竟然骄傲至此,已经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地步么?

  “你要怎么样才肯住手?”张巽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双眼也开始泛红,“你对世间便没有丝毫留恋么?连亲生弟弟也不顾了么?”

  吕之凡抬眸看了看几步之外的葳蕤,柔声说道:“小草,是哥哥对不起你……但我这辈子欠的债太多了,只能拣最要紧的去还了。”

  “哥……”葳蕤眸光一颤,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吕之凡,你没有欠我什么……”张巽艰难地说道,“我的内力反噬,是父亲传功所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静柔,你从前总说我野心太大——但你可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野心是什么?”

  说到此处,吕之凡已经基本完成传功。

  他徐徐推出最后一掌,霎时间云蒸霞蔚,一道炫目的橙色光圈照亮了天空。那光圈渐渐晕染开来,与此刻的晚霞融为一体,从橙黄到粉红到淡紫,绚烂得宛如暮春时节的落英。

  吕之凡一手翻转张巽的身体,面对面地凝望着她。

  “我此生最想实现的,从来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成为武林霸主,在江湖中建立起全新的秩序,让父亲和族人为我骄傲……”吕之凡无奈一笑,“这件事,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伫立在旁的葳蕤听到这话,不由得眼睑低垂,沉吟不语。

  “第二件事……”

  吕之凡顿了顿,伸手抬起张巽的下巴,仍旧以一贯那副霸道俯瞰的姿势望向她,苍白的嘴角轻轻上弯:“我想要张静柔长命百岁,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这一回,张巽没有推开他的手,也没有避开他的凝视。

  吕之凡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忽然以极轻极轻的语声,朝着张巽说了几句话。

  他的声音实在太轻,即便是以琅芳所在的位置,都并不能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琅芳只是看到张巽微微一怔,棕黑色的眸光亦随之一颤。

  只见吕之凡的脸色越来越差,片刻之后便伸手捂住了胸口,狠狠地吐出一口鲜血。

  看来……他已经引发了经脉爆裂,再无力回天了。

  

  “哥——”

  葳蕤再顾不得那许多,起步上前便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吕之凡。

  “张巽,你还好么?”琅芳亦上前几步,跪坐在地,伸手揽住了面色苍白的张巽。

  “静柔你看……”吕之凡咳嗽了几声,旋即缓缓地抬头望天,声音轻柔,“此刻的落霞,像不像……那天傍晚?”

  话还没说完,吕之凡便再度重重地咳出一口血来。

  张巽神情凄楚,当即脱口而出:“师兄!”

  吕之凡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即徐徐垂眸,再度望向了张巽:“你方才……叫我什么?”

  张巽凝望着吕之凡,声音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师兄——”

  吕之凡这回终于听清了,苍白俊美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那笑意逐渐蔓延,成为一个温暖而明媚的笑容:“你又叫我师兄了……我很开心。静柔,我很开心。”

  说完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吕之凡仅剩的力气。

  他侧身靠倒在葳蕤的怀里,幽黑的眼眸中雾气氤氲,隐约闪现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绿光。

  他微笑着,最后尽力看了葳蕤一眼,便徐徐地合上了双眼。

  “哥!”葳蕤忍不住颤声呼唤。

  “师兄……”

  张巽的声音却近乎轻不可闻——她最后唤出了这一声之后,便也伸手捂住了胸口,神情痛苦、眼神涣散地歪倒在了琅芳怀中。

  “张巽!张巽!”见张巽再度虚弱而倒,琅芳顿时不知所措地唤起了她的名字。

  此刻的张巽面色苍白,侧身靠着琅芳,双眸亦轻轻合上。琅芳紧紧抱着她,只觉得自己肩上似乎被一阵温热覆盖,旋即很快就转成了冰凉。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张巽在昏迷之后,眼角缓缓滑落一行清泪,沾湿了她的衣裳。

  此时此刻,天际那绚烂的云霞愈发浓艳,亦同时愈发黯淡。就像是暮春时节的繁花都开到了最为绚丽之时,也便意味着整个季节走到了尽头。

  

  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张巽整整昏迷了五天四夜。

  据王敏贞说,这是以尘寰清露修复治疗的必经阶段——因为吕之凡骤然将毕生内力灌进张巽体内,而张巽身体孱弱,一时消受不起,故而需要经历漫长的适应期。在张巽昏迷期间,那尘寰清露裹挟着吕之凡的毕生内力,便在她体内悄然运作,替她修补损坏多年的丹田气海。

  待她苏醒之时,便是身体逐渐恢复正常之时。

  此后两三年,她还会间或遭受内力反噬之苦,直到她的身体将倾泻的内力全部吸收回去。

  尽管张巽的先天孱弱、抵抗力差等问题并不能靠这种方法根治,但是待彻底康复之后,她便能畅通无阻地修习一切高阶武学,还能将吕之凡的内力尽数收归己用。

  总而言之,她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了,以后的身体状况只会越来越好。

  听了小姨的诊断,琅芳心中欢喜激动,总觉得这一切不像是真的。待看到张巽虚弱沉睡的模样,她又忍不住悬起了一颗心。

  在张巽陷入昏迷之初,吕之凡便已在葳蕤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葳蕤忍着悲恸安葬了吕之凡,还来不及处理情绪,便陷入了武林盟主无休止的忙碌当中,每日只有黄昏时分才能抽空前来查看张巽的情况。

  琅芳注意到,这几日葳蕤明显话变少了,每日忙完公务便颓丧不已。

  她在每日安慰葳蕤之余,亦不由得开始担心,张巽在苏醒之后,又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走出悲伤。

  

  这天黄昏,琅芳刚送走了前来探望的葳蕤,回到张巽房中时,便发现她的床竟然空了。

  琅芳抬眸一看,才发现张巽竟独自站在窗前,举目凝望着窗外。

  她终于醒了。

  此刻,黄昏的暖光从窗外照进来,窗棂上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摇晃着,张巽穿着一袭单衣的侧影与这光线和声响融为一体,一张精致的侧脸被夕阳浅浅地勾勒了一圈,愈发显得轮廓分明。她那消瘦的剪影倚靠在雕栏玉砌的窗边,宛然便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琅芳悄然从卧榻上拿起了一件外衣,轻轻披在了张巽肩上。

  张巽回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没有说话。

  在张巽闺房的窗前,栽种着一排婀娜挺拔的梨树,此时正值春季,一树树梨花盛开,洁白如雪。傍晚的暖风轻轻吹拂,无数的花瓣便随之飘落在地,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

  伴随着壮美的落日余晖,云霞被渲染成绚烂的色彩,这一幕美得令人心惊。

  琅芳静静地陪着张巽伫立了好一会儿,与她一同凝望着这黄昏美景。

  “这梨花,每年都在这个时节开始凋谢。”张巽终于轻声打破了沉默,“记得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发热病倒,一睡就是两三天。那时候每次推开窗子,便看到这梨花如雪,心中愈发凄清寂寥……如今数年过去,这景致竟一点也没有变。”

  “你若不喜欢这窗前的梨树,应该早点跟人说,让他们换掉就是了。”琅芳接话道。

  “没有……我没有不喜欢。”张巽轻轻一笑,“我就是觉得它们和我一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太单调、太寂寞了。”

  说到这里,张巽忽然回眸望向琅芳,轻声道:“你知不知道,那日吕之凡在传功之后,对我说了什么?”

  琅芳蓦然间心中一颤。

  她眼见得张巽刚刚苏醒,猜想她还是十分脆弱的状态,压根不敢主动向她提起吕之凡。

  但平心而论,琅芳是真的很好奇,吕之凡临终时,对张巽说的那轻不可闻的几句话,究竟是什么内容。

  张巽的话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不禁凝神期待着下文。

  “他说,当年的那株秋海棠,他种出来了。”

  “啊?”琅芳一头雾水。

  

  张巽淡淡一笑,再度抬眸望向了窗外。

  “现在想起来,姨娘验出蛊毒的那只香盒,并非是他们父子第一回对我下毒。”张巽徐徐说道,“早在母亲刚失踪没多久时,我便频频缠绵病榻——当时我房中使用的熏香和蜡烛,也大都是来自吕青柏的赠礼。”

  “在十三岁到十六岁期间,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有大半时间都是病着的。吕之凡给我那只香盒的时候,已经是我的十五岁生辰。”

  “那时我已经病了快两年的时间,每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只觉得人生索然无味。姨娘来到府上为我诊治之后,常常让丫鬟给我开窗通风。每次我醒来,便可以一眼看到窗外这满目的梨花,心中愈发觉得这景致凄清寂寞,宛如无人问津的皑皑白雪。”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这梨花树下,被人放了一个盆栽。”说到这里,张巽轻轻一笑,“起先那里面只有一个嫩芽,后来便一点点长大,开出了小小的、粉嫩的花朵。”

  “我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但只要醒来,便可以一眼看到那盆栽中的秋海棠。我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心中亦燃起了几分希望,觉得活在这世上也没有那么无聊了。”张巽柔声说道,“我当时常常在想,若有一日我能见到那种花之人,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那花……是吕之凡种的?”琅芳已然猜出了下文。

Leave a Reply

Fill in your details below or click an icon to log in:

WordPress.com Logo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WordPress.com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Twitter picture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Twitter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Facebook photo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Facebook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Connecting to %s

%d bloggers like th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