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现实催老剂

  如今平淡生活中唯一的小小涟漪,恐怕就只有每年生日的那张来历不明的卡片了。

  最早收到卡片,是她二十三岁生日时,也就是她还在和李志文谈恋爱的时候。此后,生日卡片每年都会如期寄到。当时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李志文,后来也曾问过身边的同事和好友,却始终无人认领这项功劳。最后,她就只能猜想是某个毕业学生的家长所为了。

  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小男孩罗志超的出现,突然给了她一点点线索。

  他说,“太阳神阿波罗”。

  不知道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还是他当真另有所指。

  不管怎么说,黄瑾妍对罗志超是心存感激的。既感激他在滂沱大雨中主动送来一把伞,更感激他对自己的关怀和善意。

  自从和李志文分手后,也许就只有这个小男孩给过她这样无私的温暖了。

  

  午休时分,黄瑾妍去隔壁班班主任老师任妙语那里打听罗志超的消息,恰逢他们班长组织全班一起给休学住院的罗志超写慰问卡、叠幸运星。

  有个小女孩怎么也挤不出一颗星星,急得焦头烂额,举手问班长可不可以叠千纸鹤代替。

  黄瑾妍看得心软,主动走到小女孩桌前,手把手教她叠幸运星。

  小女孩学会之后非常开心,响亮地叫了一声“谢谢黄老师”,旋即把叠好的星星们在桌上拼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转身就向同桌炫耀了起来。

  “孩子的世界真是简单。”黄瑾妍退到教室一角,感叹道。

  “那是你看不到他们的另一面罢了。”班主任老师任妙语背靠着墙壁笑道,“我这班上,有拉帮结派欺负人的小孩,还有嫌贫爱富的小孩……其实小孩的世界就只是一个小型的社会而已,肮脏程度一点也不输给成人世界。”

  黄瑾妍啼笑皆非:“小孩子顶多就是打打闹闹,哪有这么可怕。”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是人性的麻木。”任妙语说道,“上学期有人向我告状,说班上的男生拉帮结派,撕他的课本、摔他的水壶。我去把领头的闹事者找来,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孩子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就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而已。小孩子就是这样,只要说自己不懂、闹着玩,就可以轻易被原谅,作恶根本就不需要付出代价。”

  说着,她顺手给黄瑾妍指了指那个领头的闹事者。那不过是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比班上其他人略微壮几分,此时正一面笨拙地叠着星星,一面和前后的男生们说笑,看上去也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黄瑾妍莫名打了个寒噤,朝任妙语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感触?”

  “我只是觉得挺难过的。我刚才说的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就是现在生病休学的罗志超。听说他肝病很严重,必须要做肝移植手术,不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任妙语叹气,“有些人的人生太苦了,根本没有时间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每一天都要提心吊胆地当成最后一天来活。”

  这一番话,震撼得黄瑾妍无言以对。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主动提出:“你们班的人什么时候去医院探望罗志超?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从小,黄瑾妍最有好感的职业就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同时她最害怕的地方,却也是医院。当她带着几个小学生来到医院的时候,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就令她莫名的神经紧张起来。

  很奇怪,她并没有什么亲友猝然离世的惨痛经历,但就是对这里的气氛感到不适。

  他们班总共派来了三个代表,面相斯文的胖男生是班长,戴着眼镜的瘦高女生是生活委员,还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皮肤白眼睛大的女孩子,是罗志超的前座小萱,也就是上回黄瑾妍教她叠幸运星的那个小姑娘。

  “真羡慕罗志超啊,每天都不用来上课了……”生活委员向一望无际的医院走廊投出真诚的艳羡眼神。

  “幸亏我被选中来探望罗志超,正好可以翘掉今天下午的课间操评比训练!”说话的是笑容灿烂的小萱。

  “任老师给罗志超准备的笔记你带了么?”生活委员问班长。

  “带了带了!诶,你果篮提歪了,香蕉都要掉出来了!”班长边走边说。

  在走向病房的路上,孩子们兴高采烈宛如春游。

  黄瑾妍哭笑不得。

  

  罗志超家境不太好,住的普通病房面积小、病床多,每张床几乎只有火车卧铺大小。罗志超坐在床上,显然对同学的到来感到很兴奋。

  三个孩子走进病房的时候,黄瑾妍留在了病房门口,和罗志超的妈妈攀谈起来。

  黄瑾妍和罗志超的妈妈有过几面之缘,印象很深的就是,罗妈妈五官秀丽但肤色暗黄,从来不施脂粉,神色里有一种超出年纪的憔悴苍老。她脸上的笑容都像是被榨汁机碾过的果肉,水分尽失,徒留一副无神的躯壳,全身心宣告着灵魂的出走。

  黄瑾妍找罗妈妈攀谈,是隔壁班班主任老师任妙语交给她的任务。

  在上学期申请休学的时候,罗妈妈曾经向任妙语提过,自己家境贫寒,可能负担不起罗志超的医药费,有可能需要全校师生给罗志超组织一场募捐。于是任妙语便据实向校方申报了。

  如今听说罗志超情形恶劣,校方便想落实一下募捐的详情。但任妙语处理此类事件时素来拘谨,恰好黄瑾妍主动提出来医院探病,于是任妙语便把这个重担一并交给了她。

  

  “我们前几天刚刚把上一笔医药费补上,现在还欠着医院一笔钱……如果要做手术的话,我们还差四十多万,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罗志超的妈妈苦着一张脸,颤颤地展示着一张张单据,详细地向黄瑾妍说明情况。

  黄瑾妍和罗妈妈交换了联系方式,宽慰了她几句,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小志做手术需要这么多钱,我们即使全校募捐也不够啊。您还有其他途径筹钱么?”

  “我准备和我老公商量一下,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罗妈妈声音低低的,说话间垂下了头。

  “您知道有一些网站可以众筹么?”黄瑾妍见罗妈妈一脸木讷,便掏出手机,耐心解释了一番,“这是专门给重病患者筹措医药费的平台,网上的好心人可以通过这个平台给您捐款。”

  罗妈妈其实也就只比黄瑾妍年长不足十岁,可是用起电子产品却笨拙得犹如半百老人,连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网址,都需要黄瑾妍引导好半天。

  看着罗妈妈沮丧又略带讨好的神情,黄瑾妍终于意识到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憔悴是从何而来的了。

  人在三十岁以后的容貌,大都是由生活际遇塑造的。

  唯有轻松愉快才是永葆青春的万灵药,而琐碎生活,尤其是金钱上的磋磨,便是最有效的催老剂,足以令人一夜白头。

  黄瑾妍忽然觉得自己平日里活得过分轻盈,以至于竟然还有闲余的精力去矫情,去想念那个早已淡出她生命舞台的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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