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辰光慢 III

  

《从前辰光慢》有声书第三集(共四集)

  

  (五)

  文远离开广州的时候,木棉花已经开始凋落。

  家华与他屈指可数的几次约会,不是在清晨就是在傍晚,每次都是因为他突然出现在楼下。

  他来的时间从不确定,因此家华每次拉开窗帘时,心都是悬着的。若是对街长凳上果真坐着他,她悬着的心才有了着落。若是总也不见人影,她便捧本书坐到窗边等,看上去悠闲自在,其实目光时常流连窗外,书倒是许久不曾翻动一页。

  最后一次约会是在傍晚,他们沿着珠江一路步行,沿途铺满了飘零的红色花瓣。家华眺望江上游船时,文远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递到她面前。

  家华意识到这是他的告别礼物,不忍推辞,便接了过来。

  她正犹豫要不要拆开看看,笨嘴拙舌的文远已经自行打破了神秘:“是一条粉橙色的丝巾。百货公司把它摆在橱窗里,我恰巧看到……就想起你了。”

  家华笑着低下头,长发随风飞扬。文远伸出手,轻轻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

  这个动作暧昧得不得了,家华一下子脸就红了。她却不知道,此时文远的脸比她更红。两人都出身于富足的洋派家庭,并不时兴指腹为婚那一套。虽然年纪也不算小了,但由于个性腼腆,双方都经验匮乏。尤其文远从前外形不佳,与异性打交道的经验更是屈指可数。

  此时此刻,彼此的一言一行,都如盘古开天地一般,刻骨铭心。

  “我明天回上海。”他轻轻地说。

  “我知道。”说话间,又有风从江上吹来,“过几天,我也要去美国了。爸爸妈妈打电话说,波士顿的房子已经安顿好了。”

  “家华——”文远看着她,“你到那边安心读书,不要和别人约会,好不好?”

  家华忍不住笑了:“相隔万里,你还要管着我不成?”

  文远听了这话,垂头丧气不知怎么答腔。片刻之后,他像是下了重大决心似的,郑重地望向家华:“你等我!我现在跟着父亲做生意,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独当一面了。最短两年、最长三四年,我一定想办法,把生意拓展到美国去!”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措辞,已然相当于一个婚娶的承诺了。

  家华心口一暖,含笑凝视他半晌:“如果到时候你不来,我怎么办?”

  “你不相信我?”文远抓耳挠腮,情急之下脱掉了腕表,“你替我保管这个!下回等我去了美国,你再还给我。”

  瞧着文远正经的神色,家华不忍心再打趣他。

  她接过他的手表,点了点头:“好,我等你。两年之内,我决不交男朋友。”

  那时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承诺这东西,往往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失效了。此生的每一次转身,都可能意味着相见无期——偏偏作出承诺的那一刻,大家还以为,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

  不到两年之后,耿文远在上海的家中,收到苏家华托人带回国退还的手表。凛冽的风吹得窗外的法国梧桐枝条摇曳,连窗户上的玻璃都在一阵阵地颤动,比记忆里珠江上的风,要凶猛千万倍。

  耿文远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原来春天,早就已经结束了。

  

  (六)

  公司最近接待了一个美国来的访问团,按照惯例,晓君又承担了陪同工作。

  这个访问团里的人,比晓君从前接待过的都要友善,大概因为多数是学者的关系。团里年纪最小的是个华裔女孩,年仅二十一岁的大学生,因担任某教授的助理,故而随行。

  晓君一开始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名牌上写着“Ceiba”——木棉,倒是个有趣的名字。后来交谈才知道,棕发黑眸的Ceiba是中美混血儿,中文名叫做西贝。西贝小时候在台湾住过几年,国语倒是说得不错,人也活泼亲切。

  之所以取名叫木棉,据说是因为她太婆最喜欢这种植物。

  “那你太婆多半是广东人了。”晓君笑道。

  “不,太婆是上海人,后来搬到了南京。”西贝说道,“不知怎么,太婆倒是对广州更加念念不忘,时常提起那里的早茶和木棉树。”

  “那一定是在广州有过难忘的回忆了。”晓君打趣道,“你都这么大了,你太婆也有一百岁了吧?”

  “她老人家今年一百零一岁!”西贝十分得意,“我外婆去世得很早,太婆身体却好得很,前两年刚从波士顿搬回台湾,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也没觉得吃力。”

  得享高寿,有时未必是福气——精神血肉都失去生机,活得好与不好都像是橱窗里的展品。痴呆的老人固然可怜,但神智清明的,却更要独自抵受世间孤苦。

  正与西贝聊着,晓君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她低头一看,正是耿英杰发来的消息:“今晚提前散会,在酒店自助餐厅等。”

  自从上回晚饭后,她随他回了酒店房间,事情就发展为不可收拾。耿英杰从未向晓君正式告白,更没有给出过任何形式的承诺,只是顺理成章地联系她。他业务繁忙,常常往返于内地与港澳之间。连着一年多时间,他便这样来来去去,每次过港就约她吃饭,邀她过夜。

  虽然他仍是尔雅绅士,懂得主动买单,懂得为她拎包开车门,懂得体恤她的需求——但不知怎的,晓君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呼来喝去的宠物。

  晚饭时,耿英杰在餐厅碰到熟人。

  一番寒暄后,对方邀请耿英杰带晓君一起去几天后的party。晓君还未开口,耿英杰已经满口答应。

  那人走后,耿英杰介绍说,对方是他那个豪门姑婆的曾孙。因为以前香港人生育早,这人虽比耿英杰大了四五岁,但论辈分,对方却要叫耿英杰一声“表叔”。

  耿英杰的姑婆身体康泰,今年不多不少,刚好也是一百零一岁。

  “他们每次回国都要开party,这次正好我也在香港,可以去见识见识。”耿英杰笑着,复而望向晓君,“你最近工作很忙吧?如果请不出假,也不要紧的。”

  “我最近只负责接待访问团,如果要请假,其实也……”没等晓君把话说完,耿英杰就打断了她:“不用了,没必要请假。到时候工作要找人顶替,同事说闲话怎么办?”

  晓君感受到他这是在刻意将自己往外推,不禁心里一冷。

  见晓君不说话,耿英杰连忙打圆场:“真可惜,每次来香港都只有短短几天,真想多陪陪你。”

  晓君连日来情绪压抑,此时终于难以按捺:“我问你,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耿英杰可能没料到晓君会这样直白,怔了几秒,便放下手中的红酒杯,娴熟地握住晓君的手,微微一笑:“你说呢?我们还能是什么关系?”

  “好,那就算是正式交往?”晓君一不做二不休,正色望向他,“以后我可以向别人介绍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呃……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是不稳定的,总是飞来飞去。”耿英杰一时间窘迫起来,神色颇不自然,“如果对我抱太大的期望,可能会耽误你……”

  晓君心底发出冷笑,将他握住的手抽了回来。

  现在他知道耽误她了?他将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时候,他心安理得领着她回房过夜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是耽误了她?

  其实,从来就没有谁耽误谁这种说法。交往时彼此都获得了快乐,如果分开,必然也是双方不再契合所致。既然彼此平等,自然两不相欠。若因为没能开花结果,便控诉对方——这样的人目的性太强,胸怀又太窄,实在不值得交往。

  晓君自然不是这种人,她知道时间总归是要过去的。若是舍不得与他人共度,难道夜夜对着韩剧吃泡面,就是更好的方案?

  “晓君,你不要生气。”耿英杰见她神色不妥,马上开启糖衣炮弹,“现在只是时机不对。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才怕耽误了你。”

  “耽误”这个词,已然将他的轻视表露无遗。大家同样的年纪,他却偏认为自己正当好年华,她却是保质期将到,耽误不起的了。

  他分明是没有真心,不愿为她耽误了自己,却偏要掉转过来说。

  男人啊男人,原来都是同一副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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