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任妙语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喝了一口之后便坐回到沙发上,并没有再说话。
“……我以为你会很开心。”黄瑾妍说道。
“或者说,我‘理应’很开心才对。”任妙语冷冷一笑。
“既然你对他有不满,刚才为什么不直说呢?”黄瑾妍不解。
任妙语叹了口气,眼中又恢复了茫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责怪他的资格。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被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承诺婚姻,照理说应该感恩戴德。”
“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种想法?”黄瑾妍哭笑不得。
“我们这个时代,真的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么?”任妙语看了黄瑾妍一眼,反问道。
黄瑾妍一时无言以对。
好像从古至今,女人的处境从来并无不同。
古代的女人没有受教育的权利,生来就与“伟大”、“出众”、“优秀”这类词汇无缘,缔造历史的总是男性,为改变历史而留下姓名的女性大都是祸国妖姬。自来名垂青史的好女人,其全部的社会价值无非是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母亲,抑或是祖母。近代中国思想解放,废除缠足,给女性受教育的权利,其实本质上还是寄望于让健康聪明的女性孕育出更优秀的下一代罢了。
在许多人眼里,女性的价值从来都只是一个附属品。无论在哪个时代,哪怕时至今日,“女人”作为一个群体,其实从未被善待过。
即使如任妙语和黄瑾妍这样的女性,容貌气质都算出众、头脑清醒、人格健全、经济独立,在年纪渐长之下,仍然不可避免地成了世俗眼里的降价滞销品。
黄瑾妍瞬间懂得了任妙语的茫然,一时也不再作声。
方才袁轶非打来这通电话,说出一番看似诚恳的表白,仿佛他做出婚姻承诺已经是天大的牺牲妥协,甚至连求婚步骤都省了,丝毫没考虑过任妙语是否愿意就此嫁给他,更不曾抚慰过她因意外怀孕而带来的心理冲击。明明已是年届不惑的男人,却还如同在网吧打游戏的小男孩一样,因为不肯面对现实而随便失联失踪,完全不顾对方这一周是生活在何等的彷徨无措中。
当他终于决定扛起责任,打了这个电话作出承诺,或许早就自我感觉良好到了极点,以为此举足以令人铭感五内。
任妙语方才神情和语气的错乱脱节,无非是“他人的期待”与“自身的感受”之间产生了偏差。她不知是该扮演出对方期待中的惊喜,还是表达出自己实际感受上的失望。而对方自以为此番承诺掷地有声,大概万万不曾想到,女方的内心本能竟是这样“不识好歹”。
说起来,生活中许许多多温存的时刻和柔情的话语,其实都容不得细看细察。
细察之下,满目疮痍。
在见证了任妙语跌宕起伏的经历之后,黄瑾妍回到家,又在餐桌上从父母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
李志文结婚了。
两年多以前和她狼狈分手的李志文,最近娶了他父母为他介绍的另一个女孩。女孩信息不详,只知道年纪比黄瑾妍还要小两三岁,在本市尚无正经职业。
“没想到还是他们更快一步!”黄瑾妍的父亲在餐桌上长叹一口气,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长辈的脑回路也真是有意思,如此真情实感的痛心疾首、宛若壮志难酬的长吁短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呕心沥血研发火箭数十年,结果被邻国抢先登陆了月球。
“妍妍,我有个老同学的侄儿最近调来附近上班了,你要不要抽空和人家吃个饭认识一下?”黄瑾妍的母亲索性开门见山。
“不用了吧?”黄瑾妍低头夹菜。
“我和你爸已经跟人家约好了,明晚你们单独吃个饭,就约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那个西餐厅。你就当是代我们尽地主之谊,去给人家接个风。”黄妈妈哪里听得见她的拒绝。
黄瑾妍于是便闷闷的不再说话,吃完饭之后就回到房间关上房门,整晚都不再出来。
和父母住在一起,有时候还真是憋屈。可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缚住了手脚的囚犯,竟不知还有何处可去。
其实李志文结婚这件事对她并没有造成任何精神上的打击,她也意识到自己与李志文当初的那段交往,原本就更多的是一种社会功能性的选择,彼此在情感上无拖无欠。真正令她不适的,只是周围所有人的这种过于按部就班的快节奏。
一过二十五岁,在社交网络此起彼伏的婚纱照、母婴照的狂轰滥炸下,黄瑾妍就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昔日高中的午休时分。
每当下课铃打响,各个班的人就争相选好路径夺门而出,从教学楼到饭堂的短短五分钟路程,活生生被这些人跑成了生死时速。去得快的人可以悠闲地选择第一批饭菜,而去得慢的人就要在漫长的排队等待中消磨掉将近半小时。再后面的人,可能就只剩下残羹冷炙凑合吃了。
那时候的她就总是不紧不慢地做着笔记,然后慢悠悠地走出教室,从来也赶不上第一批吃饭的队伍。
而那时候每到下课,程深都会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他大概就是那种抓得住每一个时间节点的人吧?不像她,从来都跟不上周围人群的生物钟,把自己安排得一塌糊涂。
黄瑾妍还记得有一回午餐时间,程深坐在与她相隔一条走廊的另一张餐桌,视线上刚好和她面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说过几句话,处在互相眼熟却不算正式相识的阶段。旁边有人已经吃完饭开始收拾餐盘,扔得噼里啪啦的。她被那扔餐具的噪音吵得双眉紧蹙,一抬头就发觉,他竟然在看着她。
她连忙低下头不敢看他,只是忽然觉得夏天的太阳灼热极了。
那种简单纯粹的紧张、快乐和期盼,到底多久不曾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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