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停下来?
黄瑾妍独自抱膝坐在床上,兀自沉浸在恍惚的思绪里。
如果刚才自己没有说那句话,如果刚才他强硬一些……她想,自己一定是无法拒绝的。
可是为什么她要叫停这一切呢?
是因为那该死的直觉早已应验,是因为那该死的道德感叫她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是因为她的好朋友任妙语从来都没有说错:太过梦幻美好的故事,迟早会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其实这个转折倒也不是那么出乎意料。
自从与程深重逢开始,她就花了大量的时间,去回忆、去幻想、去期待。她问了程深许多的问题,例如他为什么化名太阳神,例如他为什么会学医,例如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国内。
可是她单单漏掉了一个问题——
当年脸书上那个和他亲密合影、据说就快要结婚的女朋友,现在去哪里了。
黄瑾妍太珍惜程深了,太珍惜这段时间的这种如泡沫般五彩缤纷又稍纵即逝的快乐。所以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去猜他的心思,猜他为什么欲拒还迎,猜他是不是欲言又止。唯独,她不愿意去想那一种可能性。
太显而易见的事情,人们往往不会再问。可真相有时却与表象背道而驰。仅仅根据表象就盲目期待,实在糊涂。
然而人世间的幸福喜乐,常常就藏在那一点糊涂里。
其实程深从来也没有欺骗她的意思。
下午在沙滩上闲聊过往的时候,程深直言不讳地提起了合影里的那个女生。
他说的是“我女朋友”。
不是过去式。
他从来也没有和那个女生分手。那个女生,仍然在加拿大的出租屋里等着他回去。他们本科的时候就相识,然后相恋,然后搬到一起。而后程深去另一个城市读书,女生也跟了过去,在当地找了份工作。
他们是关系非常稳定的情侣,早已进入了亲人的阶段,结婚这件事也早就排上日程。
一切都情有可原。他初到加拿大时人生地不熟,那样的寂寞。那时能遇到一个人真心实意地陪伴他,怎么样都该心存感激,不应辜负。
这才是为什么这些天来程深一直对她欲拒还迎,明明看上去情真意切,却每每在关键时刻顾左右而言他。
这才是为什么程深即使离她这么近,却一直躲着她,甚至连孙怡都帮着遮掩。
他避而不谈和她的关系,的确是有苦衷。
这个苦衷就是,他并没有计划要和她在一起。
黄瑾妍并不傻。
她很快就在他的话语里,证实了自己潜意识里最想忽略的那一种揣测。可是那一刻他的手心实在太温暖,身旁的风景实在太动人,她没有办法让一切戛然而止。
所以她自欺欺人地东张西望,故意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心不在焉一点,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忽略掉他的一些表述和时态。
可她终究做不出真正伤害别人的事情,那该死的道德感总会逼着她从愉悦中抽身而出。
当她终于叫停了一切,程深不知道是出于赧然还是愧疚,反锁了浴室的门迟迟都没有出来。黄瑾妍独自坐在床上,先是深深的懊悔和反省,接踵而来的便是深入骨髓的嫉妒。
她太嫉妒那个身在加拿大的女人。嫉妒她这十年都陪在他身边,嫉妒她可以有一个和他共同的家。
程深是黄瑾妍这辈子唯一真心喜欢过、以及爱过的人。可他却不属于她。
因为在他最寂寞、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
因寂寞而欠下的债,只能用更多的寂寞去偿还。
当晚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倒也没有太尴尬。
程深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恢复到了之前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他心平气和地问她:需不需要换个房间,或者他再要一床被褥去睡沙发。
黄瑾妍微微一笑,对他说:“没关系。”
那一夜他们盖着同一床被子,并肩和衣而眠。
两个人都避而不提刚才戛然而止的亲密,也没有再去提他们各自生活中的羁绊。
彼此身上散发的酒气,犹自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醺的气息。但黄瑾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往他的怀抱里钻。
她只是看着天花板,轻声地问他:“这些年,你过得开心么?”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向她反问道:“你呢?”
又像是回到了年少时的他,从不主动回答问题,老是插科打诨,把问题抛回去给她。
而她也还是像年少时那样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生活中有很多值得开心的事情:例如我在一个福利不错的学校当老师,可以和孩子们一起成长。例如我不用背井离乡,可以时时陪在父母身边——虽然他们有时候真的很烦,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他们。例如我从小到大的朋友都还在身边陪着我,我现在的收入也足够让我过上还算体面的生活……我应该,是开心的吧?”
她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我的心里,有时候会很空很空。我会忍不住去幻想很多东西,甚至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即使随时离开这个世界也无所谓。”
这种心情,大概就是寂寞吧。
可能就像他刚去加拿大的时候,独自站在公路边抽烟,前后一片空茫,耳机里忽然响起了一首熟悉的中文歌。回忆仿佛还很近,陪伴却已经离他很远。
他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难以抵受独自一人的寒冷。
这些胡言乱语的东西,过去黄瑾妍都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这晚她居然能有一个听众,实在是值得感激。
听完这些话,程深的身体动了动。
能感觉到他是在调整姿势,抽出自己的手臂。似乎他本想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但他终究也没有这么做,只是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他低声向她道歉,平日里温柔磁性的声线,此时略略带了点沙哑。
听到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道歉,她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他的这句道歉,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愧疚,抑或是因为同情。这一刻她几乎想要侧身钻进他温暖的怀抱里,又恨不得声嘶力竭地问他:这些年,你是不是像我想念你一样,也深深地想念过我?
她又在期待什么答案呢?
“是的,我想念你。你是我整个青春里最大的遗憾,是我心上的缺口,是我多年来最想见而又最不敢见的人。”
她知道,他不会这样回答的。
有些话不问出口,还可以在心底保留一丝残存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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