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茶代酒诉衷肠，虽犹是青天白日，却也聊出了几分午夜促膝把酒的意味。

　　“那你现在……还恨袁先生么？”黄瑾妍向孙怡问道。

　　孙怡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才发现，过去这些年……其实我一直都只是在恨我自己而已。他当年只是做了他最有可能会去做的事情，是我自己太软弱了，才把自己的人生毁得一塌糊涂……”

　　坐在旁边低头吃点心的罗志超，此时突然一脸笑容地抬头望着黄瑾妍：“诶，黄老师，你和太阳神哥哥怎么样了啊？”

　　大人们从来都不把小孩子当做平等的人类，常常以为他们听不懂成年人的语言，所以很多的交谈都并不特意避开小孩子。刚才她们说这许多话的时候，罗志超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不知是不是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他便用了一种天真的姿态转移话题。

　　小孩子的心思，其实远比他们表现出来的要深沉得多。

　　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孙怡察觉出了黄瑾妍的尴尬，便超罗志超瞪了一眼：“小志，好好吃饭！大人讲话别插嘴！”

　　“没事。”黄瑾妍摇了摇头，淡淡地朝罗志超说道，“我们高中同学这几天要聚会，他好像也会去。不过我忙着准备做伴娘，所以就不去了。”

　　通常成年人会习惯性地忽略掉小孩子问的话，但黄瑾妍不喜欢这样做。

　　“那他跟你说了么？”孙怡问道。

　　“……说什么？”

　　“他的访学已经结束了，下周就和导师一起回加拿大……”孙怡捕捉到黄瑾妍讶异的眼神，便停了下来，“对不起啊，我以为他已经告诉你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带来了不小的冲击，黄瑾妍用了好一会儿才平复情绪。

　　原来，这才是他为什么突然跨进一步，主动约她去郊游。

　　原来，他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你情我愿的撩拨，不慌不忙的撤退。搅乱了一池春水之后，不紧不慢地转身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去。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

　　从来没有。

　　

　　黄瑾妍深吸一口气，这才暂时把情绪咽下：“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晚。”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忽然有些好奇：“对了，他……程深是怎么跟你说起我的啊？”

　　“噢，最早听他说起，还是三四年前，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当时他偶然发现你是小志的老师。”孙怡如实答道，“他跟我说，你是他前任女朋友，分手分得不太愉快——就是这样。”

　　三四年前……应该差不多就是她第一次收到卡片的时候。

　　既然从头到尾都是襄王无梦，他又何必要来招惹她？

　　黄瑾妍叹了一口气：“那你见过他女朋友么？”

　　孙怡摇摇头：“我只看过照片。听说是个挺好的女孩，性格开朗，温柔体贴……他们基本上没怎么吵过架。”

　　“……真好。”黄瑾妍微微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她曾经在心里赌咒发誓：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再像年少时那样沉不住气。她这次一定可以做个温柔懂事、善解人意的女朋友，一定会用最大的耐心去倾听和陪伴。

　　只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同样作为女人，孙怡不难察觉黄瑾妍眼中的黯然：“其实要我说啊，从不吵架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像我和罗孟，现在都还是三天两头的吵架，我老是会觉得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她顿了顿，“怎么说呢……我觉得小程和他女朋友，其实更像是亲人的关系。”

　　“爱人到最后，都会变成亲人吧？”黄瑾妍低声说道。

　　“那可未必！别人都说夫妻牵手就像左手牵右手，但我可不这么觉得。”孙怡笑道，“你别看我现在都当妈了，我还是挺爱哭挺爱闹的——尤其在罗孟身边的时候。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他真是很坏啊……可是我想了想，我这辈子也不敢对别人这么坏了。如果我只把他当成亲人的话，有些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你现在……还有心动的感觉么？”黄瑾妍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孙怡笑道，“我知道，很多人都以为，我当时嫁给罗孟，只是想要给小志找个便宜爸爸。其实真的不是这样的，罗孟他其实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当时嫁给他，就是因为喜欢他。这些年虽然我们很穷、生活很糟糕，但我还是被他惯得脾气越来越坏了……”

　　听到孙怡这样说，黄瑾妍一时感触，眼里不禁泛起一层雾气。

　　孙怡抚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那你……知道我和程深……”黄瑾妍有些迟疑地开口。

　　“你们平时在医院出出入入，他知道瞒不了我，所以跟我说过一些。”孙怡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女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那小子真是个混蛋！你别理他。”

　　“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黄瑾妍羞愧地低下头。

　　“别这么说自己！”孙怡劝慰道，“我听他说，这些天你都对他很冷淡，不怎么搭理他了。”

　　“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黄瑾妍苦笑着摇摇头，如实说道。

　　“真巧，他也跟我说了同样的话。”孙怡笑道，“他也说，他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黄瑾妍无奈地笑了笑：“那他当时约我去郊游的时候，以为我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想啊……我记得他说了这么一句。”孙怡竭力回想，慢慢地说道，“他说：‘我以为她明白，这就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一场邂逅。’”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他的眼神，如同他的抚摸和亲吻，轻柔宛转得像是一阵和煦的风，又像是一个清新而短暂的春天。

　　黄瑾妍听到这里，不禁无力地笑了笑。

　　回忆里的那场雨总算停了下来。

　　凤凰花落了满地。

　　

　　在领着罗志超打车去婚礼现场的路上，黄瑾妍把通讯录里的程深放进了黑名单。

　　她不再等待他联系自己，她不再期待他给她任何答案，她也不再放任自己去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情节。她反复思虑了那么久，试图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试图弄清楚他是不是也放不下那段过去，试图弄清楚，他到底还喜不喜欢她。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那根本就不重要。

　　或许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她能感觉到近距离相处时那些磁场的波动，她能感觉到他流转的眼波和躁动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他时而清冷又时而灼热的眼神。如果换了几年前年少无知的自己，或许会自我反省，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但她现在已经二十六七岁了，见过的人和事已经不少，不会再轻易质疑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她知道，那些细微的本能反应是不会骗人的。他大概是真的喜欢她，他们之间大概是真的有那种恋人间的特殊磁场。

　　但是这并不会影响他对自己正常生活的规划。

　　大部分的男人，都并不会为了内心的那一点点情感冲动，而去打破生活里已经建立起来的、井井有条的秩序。诚如这世上很多人，他们吃正餐和吃甜品的时候，用的是两个不同的胃，互不影响——但这既不意味着他们不喜欢甜品，也不意味着他们离得了正餐。

　　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大可以和程深保持联系，继续维持着这一点恰到好处的暧昧。

　　可是，既然音乐已经停下来，她又何苦继续守在这绚烂的游乐场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