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放在以前,如果任妙语让她跑腿完成这么难的任务,她十有八九会当场拒绝。可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难度。
她直接把任妙语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程深,第二天下午就收到了他的回复。
“孙怡姐同意了。她会亲自带着小志去袁家。”
孙怡曾经也师从程深如今的医学院导师,尽管后来以辍学告终,但买卖不成仁义在。三年多以前,程深拿到博士录取之后恰好要回国办些手续,那位慈祥博爱的导师得知他与孙怡来自同一个地方,就委托他顺道探望一下许久没有消息的孙怡。
程深就是在那时候与孙怡一家相识。
他头脑活络、能说会道,不仅深得小男孩罗志超的崇拜,还实实在在地为他们一家提供了不少帮助。这回他再度跟着导师回国,先是为罗志超垫付了一部分住院费,之后还亲自操刀那场难度极高的肝移植手术,可说是深得罗家人的感激。
由他来开口传话,事情变得容易了很多。
但直到当晚一起吃饭的时候,黄瑾妍还是不敢相信一切竟然这么顺利:“他们没提别的要求?”
“我猜孙怡姐有她自己的想法。”程深说道,“你知道么?袁先生做完手术那天晚上,孙怡姐去过他的病房。”
“还有这回事?”黄瑾妍可是从来没听任妙语提起过。
不过细想一下,孙怡又怎么可能在现任女友任妙语还在医院的时候,去探望袁轶非。
“他们说了什么?”黄瑾妍好奇。
“我又不在病房里面,我怎么知道。”程深笑了笑,“不过,那个时间,袁先生应该不是清醒的状态才对。”
“……什么意思?”
程深微笑解释:“孙怡姐应该是在病房里待了一阵子,但袁先生并不知道她去过。”
黄瑾妍听到这里,蓦然一怔。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晚在病房里的画面。
之前,除了相认那一刻短暂的声嘶力竭之外,孙怡一直都对袁轶非采取回避的态度。就连手术之前的沟通和感谢,她也全都是交给丈夫罗孟来替她转达。
可是那一晚手术成功之后,当麻药还未消散,她最心爱的儿子,和她最痛恨的初恋情人,都还在沉睡中——这时,她悄悄地避开了所有人,走进了初恋情人休息的病房。
十年来逃开所有责任乐得一身轻松的负心汉,那一刻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
而一直以来独自负重前行,整个人生轨迹都因为一场爱情而改变的痴心怨女,就静静地站在病床边凝望着他。
假如时光倒转,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据说,尽管之前孙怡天天以泪洗面,但是自从袁轶非出现之后的第二天,她就再也没有哭过。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泪水,好像忽然关上了闸。
她对他大概仍然是恨的,银牙咬碎的恨——只是不知道除了恨,还有什么。
她一直把这段感情定义成一场“欺骗”,但其实她心底里大概知道,袁轶非从来都没有骗过她任何事——因为他连骗她都不屑。他就是这样理直气壮地享用她的温柔,再理直气壮地揉碎她的爱情和她的期待,然后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场沉默的、秘密的、不为人知的凝睇里,空气中大概到处都散落着无意间错失的光阴吧。
黄瑾妍很快就把这个沟通结果打电话转述给了任妙语——为了避免麻烦,她很自然地省去了与孙怡有关的那些情节和猜想。任妙语对她的效率很是惊喜,当听说了程深在当中扮演的角色之后,更是啧啧称奇。
“没想到,你回忆里的人居然真的复活了。”
“是吧,我也不敢相信。”黄瑾妍坦陈心事,“我现在每天起床,都忍不住要问自己一遍:他是真的么?我现在的生活是真的么?”
任妙语忍俊不禁:“在我看过的小说和电影里,通常说这种话的人,之后就会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你别咒我!”黄瑾妍赶忙打断她。
“那你们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任妙语饶有兴趣,“明确关系了么?”
“……没有呢。”说到这里,黄瑾妍忽然低落下来,“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在程深帮她顺利沟通好这些事之后,她以此为理由,当晚顺理成章地约他吃饭以表感谢。那天当她提前下班到达医院的时候,程深正好在给罗志超例行问询,她就顺道进去和罗志超打了个招呼。
见到她进来,罗志超很是惊喜,心领神会地朝程深眨了眨眼:“你们终于在一起了!”
当时程深仍在忙着做病历记录,听到这话,只是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小孩子懂什么,别乱讲。”
黄瑾妍僵立在一旁,心上犹如骤然浇了一盆冷水,霎时间不知所措。
随后程深忙完手头的事,又朝她微笑致歉,旋即和她一起去吃晚饭。一路上程深都表现得对她很关注,饭后还主动买单,还提出要请她喝奶茶、陪她逛街,说是不想那么早就回家。
看这个样子,并不像是对她全无念想。
所以,她是真的不明白,程深到底在想什么。
“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黄瑾妍不安地猜测道。
“年纪轻轻的,谈个恋爱,哪有那么多苦衷?”任妙语哂笑,“只要他不是身患绝症马上就要死了,其他所有的苦衷都可以理解为——他不够喜欢你。”
黄瑾妍听得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嘴上犹如被烙铁烫过,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还有一些细节想要和任妙语分享,这时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相信任妙语这样说话并无恶意,但她就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可以感觉到,此时的任妙语已经进入了一种松弛的、肆无忌惮的状态。
从前的任妙语是自由的,也是悲观的,更是谨慎聪明的。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期待,却仍然用力地过好自己的人生,所以她会将她看到的一切负面的东西,都尽量转化成一种常人能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她其实很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她几乎不会无意间得罪人——如果她得罪了谁,一定都是故意的。
而此时的任妙语,忽然之间,她的生活状态肉眼可见地稳定了下来。于是,她说话时变得随意,开始不那么顾及别人的感受了。如果换了之前的她,大概会更敏感些,可以及时察觉到黄瑾妍对这段关系的期待和不安,替她分析起来也会采取更温柔的措辞。
稳定与安逸往往使人麻木,而麻木又常常使人更加放肆而快乐。敏感温柔的人,通常是那些内心时常保持着痛感的人。
一时之间,黄瑾妍也不知道,她自己究竟更想做哪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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