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瑾妍曾经在网上看到有人把两句诗杂糅在一起,结果竟是出乎意料的顺畅。合成的那句话叫:“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她无法想象那是如何苍凉的情感。她只知道,时至今日,她仍然会常常梦到程深。
梦境里出现得最多的场景,是她独自躲在角落偷偷注视着他,而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存在,总是和人嬉笑着,玩闹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有时他身边还会出现亲近的女生,让她心中酸涩难当。
梦里的时间和地点换了又换,有高中、大学、国内、国外,而她自己始终是一个透明的人,与砖瓦花草融为一体。程深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无视般的从她身边经过。
她总是想要抓住他,叫住他,问他一句:我们还可不可以从头来过?
临到伸出手时,就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想起那个决绝得从未回头的黄昏,想起他逐渐暗淡的眼神——于是手又轻轻地缩了回去。
或许人一生的力气只够认真地爱一次。她在他那里耗尽了所有的情感储蓄,所以再也无法轻易动感情。
从那年分手之后,她就在等。等他幡然醒悟,等他奋起直追,等他洗心革面,等他翻山越岭来到她面前。她一直存着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有无数次都在发出消息的前一刻摁下了取消。她总是幻想着,有一天他能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对她说:我长大了,我还爱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到最后,等来的是他定居加拿大、就快要结婚的消息。
在那场同学聚会上,得知消息的她既难堪又难过。回家惫懒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妥协于命运安排,和李志文恋爱订婚,却不想之后又再横生枝节。
和李志文退婚之余,她也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但她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像爱程深一样,爱自己的丈夫。
或许良好的婚姻并不需要爱情,只是她的心需要一个出口。
在陪任妙语做产检的路上,她自顾自地胡思乱想停不下来。
任妙语看出她有心事,问了好几遍,她才简单地讲述了自己和程深的往事。故事还没讲完,任妙语就笑了出来:“你果然是活在上个世纪的人!”
“我就随便矫情一下,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么?”黄瑾妍瞪她一眼。
“我这可不是贬义啊。”任妙语笑道,“你一个语文老师,总知道木心那首诗吧?说以前的一切都很慢,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黄瑾妍轻声接了下句。
“Good for you!”任妙语笑着拍了拍她的肩,“生活这么无聊,心里留一点美好的幻想未尝不可。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回忆里的人不要去见——不然你就连回忆都失去了。”
黄瑾妍叹了口气,苦笑着反问任妙语:“今天明明是陪你来做产检,怎么关心起我来了!孩子的事,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么?”
“我上午先去做检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就可以做手术把它流掉了。”任妙语说道,“医生跟我说,人流之前也要做个产检——所以我就正好看一眼它是什么样子吧。”
“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你心里不会难受么?”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没有那么多时间为别人伤心难过。何况,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任妙语顿了顿,脸上转成一个轻松的笑容,“别这么看着我——这话可不是我原创的,是尼采老师的意思。”
黄瑾妍看得出,任妙语是在故作轻松掩盖真实情绪,其实她心里未必没有恻然和不舍。
她本来还想再劝几句,但旋即想起袁轶非对孙怡罗志超母子的所作所为,也觉得这个人不值得托付,于是便决心不再干涉任妙语作出的决定。
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任妙语把报告扔到黄瑾妍手里,然后便进了医生办公室。
黄瑾妍坐在走廊上,对着手里的B超报告单端详半晌,只见文字底下的图片几乎是一团漆黑,只有少许亮起来的白线。她翻转报告单左看右看,终于发现那白线勾勒出的,正是一个小小的人类侧脸的形状。
她伸手触摸图中小小的脸庞,想着那孩子即将被夺走的生命,心中恻隐,几度想冲进医生办公室对任妙语说:“求你不要把孩子打掉,你如果不喜欢,生下来之后可以送给我。”
残存的理智让她端坐在原处,没有做出这莫名其妙的疯狂举动。
怔怔出神的她竟没注意到自己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人。
“这是妙语的报告单么?”
身边忽然响起的男人声音吓得她几乎尖叫。她抬头一看,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任妙语腹中胎儿的合伙人,袁轶非。
“袁先生,你怎么在……”
黄瑾妍想起今日一行的目的,不禁如做了亏心事般脸颊发烫。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袁轶非赶忙道歉,然后解释道,“我来医院办点手续,刚才正好看到你和妙语上电梯。那个……你应该听说了吧?我过几天要做肝移植手术,给……给人捐肝。”
说起罗志超的时候,他终究有些赧然,索性避而不提二人的父子关系。
黄瑾妍理解地点点头,脑子里却乱成一锅粥。她心知任妙语从未向袁轶非提过流产的想法,此时无端被抓个现行,也不知等会儿该如何圆场。
“这个,能给我看看么?”
袁轶非对黄瑾妍的内心活动浑然不觉,倒是对她手中的报告单颇有兴趣。
他从黄瑾妍手中拿过报告单,一面端详一面说道:“黄老师,谢谢你陪她来做产检。妙语就是太要强了,这种事明明应该让我陪她的,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跟我说。”
……她想背着你把孩子打掉,当然不能跟你说。
黄瑾妍低下头,唯恐被看穿此刻心虚的表情。
“这是孩子的脸么?”袁轶非目不转睛地盯着B超图像,一边看一边问,“你知不知道医生怎么说?孩子身体健康么?查出来是男是女了么?”
“我……我只是来帮忙拎包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黄瑾妍诚恳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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