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自主地，黄瑾妍想起了自己当年被求婚的那一幕。

　　当时跪在她面前的，是那个微胖的、憨厚的李志文。她那时真心实意地接过李志文的戒指，还以为自己从此便可顺遂地迈入人生另一阶段。

　　只可惜人生际遇常常充满讽刺。

　　渴望自由、反婚反育的任妙语，莫名其妙被腹中的小生命牵绊住，还买一送一得了个回头是岸的未婚夫。而一心只想相夫教子简单生活的她，却总是被命运捉弄，连最简单的心愿都无法实现。

　　感情也和世间许多事情一样，有时种瓜得豆，也只能说是命里注定。

　　

　　这些天，邵辉发消息约过黄瑾妍一两次，都被她找借口推掉了。黄瑾妍向来不太擅长当面拒绝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避而不见。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工作之余和常跑医院的任妙语保持联系。她们时而聊聊任妙语腹中胎儿的情况，时而说说肝移植手术那边的进展。据说手术终于一切就绪，可由于罗志超从小身体不好，这次的病情很复杂，而本市的医院里却没有一个在相关领域特别擅长的医生。袁轶非对此很不放心，几次托人找关系想联系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来主刀，却都不得其法。

　　后来几经辗转，他们才终于联系到一个在业内颇具声望的老医生。据说此人一直生活在北美，可算是相关领域的权威——今年他恰好来本市做学术交流。但接着却又传来一个让人失望的消息：老权威这些天早已排满了行程，并没有办法抽出时间为罗志超做手术。

　　黄瑾妍一步步听着任妙语讲述医院那边的情况，几乎可以想象出此时孙怡那一脸无助的苦相。之后她没有再跟进这件事的进展，只知道肝移植手术还是如期进行了。

　　

　　直到提着果篮来医院探病这一天，她才知道这个过程是多么令人提心吊胆。

　　“所以最后是谁做的手术？”

　　黄瑾妍坐在袁轶非术后休养的单人病房里，和任妙语闲聊。

　　“上次不是跟你说那个老医生没空么？”任妙语坐在床头，一面剥橘子一面回答，“最后他派了自己的学生来主刀——我们一见那人，都吓得不行。”

　　“怎么了？”

　　“他派的不是他以前教过的学生，而是他正在带的博士生。”任妙语说道，“那孩子看上去才二十多岁，估计从来没上过手术台。我们一看都吓到了，心想这老先生怎么这么敷衍我们！”

　　说话间，任妙语将剥好的橘子一片片喂进袁轶非嘴里。袁轶非盖着被子坐在床上，看上去很享受这一幕。他全程并不怎么说话，主要是微笑着看她们聊天。

　　“这……罗志超的爸妈应该也不会同意吧？”黄瑾妍问道。

　　“这你就错了。孙怡非常信任这个人，还劝我们接受安排。”任妙语说道，“你知道么？我们当时到处托关系找不到人的时候，这个老权威，就是她联系上的。”

　　想起罗妈妈那终日以泪洗面的软弱模样，黄瑾妍很难想象她竟会有这样的能量。

　　“毕竟孙怡以前是医学院博士生——这个老权威，就是她以前的博士导师。听说老先生可有爱心了，虽然孙怡不再是他的学生，但他还一直留着联系方式，每年都会问候几句。”

　　“……你不说我都忘了。”

　　在根深蒂固的印象支配下，黄瑾妍总是容易忘记，孙怡在成为“罗妈妈”之前的另一个身份。

　　此时任妙语竟能当着袁轶非的面，这样肆无忌惮地提起孙怡，想来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已经彻底是翻过去的一页了。向来现状安逸顺遂的人自愈能力都会更强些，更何况在这场骨肉重逢的纠纷中，袁轶非只不过是个不顾而去的闯祸者，几乎从未真正受过这件事的摧残。即便是如今主动给亲生儿子捐肝，这对他来说恐怕也是“善举”，而并非是“偿还”。

　　人们常说“报应不爽”，其实许多犯下错误的人，终其一生都未必会遭受到等量的伤害。

　　能让每个人都为之付出代价的，往往不是恶行，而是愚蠢。

　　

　　从袁轶非的病房出来，黄瑾妍便提着另一个果篮去了罗志超的病房。

　　袁轶非出钱给罗志超也转了个单人病房。据说起先孙怡并不愿意接受他的施恩，但终究还是没有拿儿子的健康舒适来赌气。

　　病房里的地上堆着几个未开封的礼盒，旁边还有两束鲜花——瞧情形，倒也不比袁轶非的病房冷清多少。此时病房里四下无人，罗志超正坐在病床上摆弄着崭新的模型玩具。

　　“小志，你这几天还好么？”黄瑾妍放下果篮，走近他的病床。

　　罗志超抬头看了黄瑾妍一眼，神情轻松愉快，看上去心情不错。

　　“黄老师，谢谢你来看我。”罗志超此时说起话来，似乎比之前温和有礼许多，“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又活下来了。”

　　“小孩子胡思乱想什么呢！”黄瑾妍打断了他，“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不想长命百岁，我只想快点长大。”罗志超轻轻地说道。

　　“为什么想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自己做主了。”罗志超说道，“如果有讨厌的人来看我，我就可以把他们全都赶出去。”

　　黄瑾妍不解：“谁是讨厌的人？”

　　罗志超指了指堆在一旁的礼盒和鲜花：“送这些东西的人，都是讨厌的人。”

　　“那你手里的模型，也是讨厌的人送的么？”黄瑾妍问道。

　　罗志超怔了怔，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模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答道：“也算是吧？不过她可能没那么讨厌，起码比其他人稍微好一点……”

　　看到这样的神情，黄瑾妍便大胆猜测：“这是小萱送的么？”

　　罗志超微微低了头不再说话。

　　

　　想来是班上有同学来医院探望他，而当中有些是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那些孩子本身可能也未必想来探病，或许不乏被家长拖着来做慈善教育的。罗志超大病初愈便要配合演出迎来送往，甚至没有说“不”的权利，难免心中不悦。

　　黄瑾妍不敢确定，小萱来探病的动机是否就当真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但起码在罗志超的眼里，她一定是不一样的。

　　或许是年纪大了，如今每当听到小孩子嚷嚷着想长大，黄瑾妍总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叹气。

　　其实有谁是真的渴望年岁增长呢？

　　孩子们盼望的长大，无非是迅速脱离孩童身份，长到十八岁便停下来。此后便可以用少年身份对抗世界，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即使那时仍然不够独立和自由，他们也决计不愿意继续被时间推着走了。

　　像罗志超这个年纪的小孩，倘若过得顺遂，最大的心愿大抵不是快点长大，而是能够尽快地懂得这个世界更多一些。

　　

　　“对了黄老师，你知道我的手术是谁做的么？”罗志超忽然主动说道。

　　“我知道啊，都听任老师说了。”

　　“你都听说了？我还是昨天才知道的！”说起这个，罗志超看上去有些兴奋，“听说我的手术可难了，一般医生都不敢做——太阳神哥哥真是太厉害了！”

　　“等等，你说什么？”黄瑾妍顿时怔住。

　　“你刚才不是说你都知道么！”罗志超也瞪大眼睛，“你不会现在都还没见过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