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走廊上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从那声音很容易可以听出，正在说话的人是罗志超的养父罗孟——向来话少的罗孟，此时听上去竟是异常热情，显然是对说话对象极为感激和信任。

　　“小志的病真是辛苦你了！他这几天恢复得很好，胃口都变好了！”

　　“他现在还是关键时期，不要掉以轻心，一定要每天按时吃药。”一个温和的男声随之响起，“我会经常来检查他的情况，也麻烦你们家属配合我。”

　　隔着一层房门，黄瑾妍听得有些不真切——可这声音分明似曾相识。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所有的语言和动作，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身后的房门外。

　　“是！是！我们一定配合！”罗孟连连应承，“谢谢你，程医生！”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便打开了。

　　黄瑾妍转过身向外望去，逆着光，只见一身白袍的男子缓缓从外面走进来。那人身材颀长，容颜俊逸，干净的短发服帖整齐，衬得脸庞更显秀气。午后温柔的光线，仿佛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

　　

　　黄瑾妍呆呆地站在罗志超的病床前，猝不及防地和迎面走进来的人四目相对。那人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此时也是一怔。

　　两人便这样沉默地望着彼此。

　　恍惚中，黄瑾妍以为自己又进入了梦境。

　　她曾经无数次梦到类似的场景，却在它真实发生的一刻，仍旧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诶，黄老师，你也来看小志了？”从后面进来的罗孟打断了两人的凝睇，他朝黄瑾妍笑着点了点头，替两人介绍道，“这位是给我们家小志做手术的程医生，这位是小志的语文老师黄老师。”

　　“我知道。”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

　　黄瑾妍骤然感到脸颊发热，她局促地退到一边去，为医生的例行检查腾出位置。

　　循例问过一些问题之后，罗志超忽然插了一句：“太阳神哥哥，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黄老师说么？”

　　黄瑾妍站在墙边，看不到被问话的人此时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是红透了的。

　　她记不清这个询问检查的过程总共持续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一直低着头，听着胸腔传来的剧烈的心跳声，双手紧紧拽着衣角，努力维持镇定。

　　终于，还是他先回过头来对她说话。

　　“你站着累么，要不要坐一下？”

　　黄瑾妍摇摇头，仍旧微微低着头站在原处。对方便又朝她浅浅一笑：“那你等下有时间么？要不要一起下楼喝杯东西？”

　　是的。

　　程深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还是以她从未想到过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坐在医院楼下的饮品店里，远远凝望着程深替她取饮料的侧影，黄瑾妍慌乱的内心逐渐安定下来，旋即便有了几分想哭的冲动。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

　　她想问他，为什么他会是太阳神，为什么他要每年给她送卡片。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她想问他，他是不是也像她惦记着他一样，这么多年都没有放下那段过往。

　　心中千头万绪，江河翻涌。舌尖却如同负重千钧，有口难言。

　　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一年，分明一颗心早已负重翻越崇山峻岭，到了他面前，却总是沉默迟疑，慌乱无措。

　　普天之下，程深大概是唯一让她完全没有办法的人。

　　

　　“终于还是被你撞到了。”

　　他坐在她对面，浅笑扶额，微微低着头，细微的动作神态仍然和她记忆里相差无几。

　　“你……你回国多久了？”黄瑾妍总算开口。

　　“我五月底跟导师一起回来的，到现在有半年多了吧。”

　　“你怎么去学医了？”她迟疑了一下，继续问道。

　　“阴差阳错，随便选的专业。”他垂下眼睑，轻描淡写地回答。

　　黄瑾妍心念一动。

　　她不禁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平安夜。晚自习时分，她和他躲在空教室里谈天说地。他吃完盒饭后从课桌上一跃而下，随手扔掉饭盒，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放起披头士和皇后乐队的老歌。

　　那时她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对她说：你最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就去学那个专业。

　　然后她说，我最喜欢医生。

　　后来的道路波澜翻覆，他们彼此伤害直到互相失望透顶。他让她心灰意冷，她也对他说出了最激烈决绝的话。少年人一时意气，就此分道扬镳失散于江湖。

　　她从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真的变成了她最喜欢的那个样子。

　　一时之间，她的心酸涩柔软，眼眶也不禁潮湿起来。

　　

　　“你怎么了？”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程深轻声问道。他的声音仍旧如少年时期那样温柔磁性，听得人心如鹿撞。

　　“为什么……”她咬住嘴唇，竭力抑制声音的颤抖，“为什么要叫太阳神？”

　　“噢，你说那个啊。”程深轻轻一笑，“随便取个名字，逗小孩子玩的。”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缓缓说道：“我那时候学英语准备出国的时候，偶然听说了这个故事——说是爱神丘比特作弄太阳神阿波罗，往他的心口射了一支金箭，于是太阳神阿波罗就疯狂地爱上了河神的女儿达芙妮。但是接下来，丘比特又向达芙妮的胸口射了一支拒绝爱情的铅箭，所以达芙妮就烦透了阿波罗，一直不停地躲开他。”

　　“……后来呢？”

　　“后来阿波罗就不停地追啊追，达芙妮就不停地躲啊躲……”程深笑道，“就在阿波罗即将追上达芙妮的时候，达芙妮化身成了一棵月桂树——这样一来，阿波罗就永远也得不到她了。后来太阳神阿波罗才明白，如果不想害达芙妮变成月桂树，就应该离她远一点。”

　　说完故事，程深的眼里仿佛泛起一层薄雾。

　　

　　黄瑾妍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听过这个系列的神话故事。可她却从来也不记得，当中哪个故事有他讲的这么动人。

　　她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理解错了。

　　那把雨伞上的月桂树图案，指的是希腊神话里达芙妮所化身的月桂树。而生日卡片上的太阳图案，指的是他自己。一直以来，是她无视了所有的线索，也是她固执地不愿回应自己的内心，以至于足足等了半年多，才得以和他会面。

　　她当年冷笑着央求他放过自己，于是这么多年之后，他即便已经脱胎换骨，却犹自不愿意出现在她面前。昔日那些狠绝的话语，仍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疤痕。

　　这一刻黄瑾妍心头猛颤。沉默良久之后，她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他。四目相对的瞬间，谁也没有说话。

　　耳畔仿佛响起十七岁那年的蝉鸣。

　　有生之年，竟然还能重返这样的绚烂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