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回首已是百年身

  当一个人披着某个皮囊太久,其他人便也会忘记这个人皮囊下的自我。

  正如前途无量的医学院女博士,被岁月悄无声息地变成了苦大仇深的母亲。正如怯于承担责任的商人之子,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风度翩翩的钻石王老五。后来的人只见过岁月赋予他们的皮囊,却不再接近他们更本质的模样。

  岁月的风刀霜剑总是需要一些人去承担,但负担的分配,往往难以公平。

  或许,时间本身是不足以为人改换面貌的。所有看似外在的打磨,其实仍然是内在的灵魂在穿透皮囊,探索真实的世界。只不过有的人皮囊脆薄,于是被灵魂轻易戳破。而有的人与生俱来一副镀金的皮囊,无论内在如何软弱,外表仍是十年如一日的坚固而精致。

  作为一个旁观者,黄瑾妍几乎忘了自己那天是如何从医院走廊的八点档剧情里抽身离开。

  唯一让她记忆犹新的,只有任妙语恍然大悟而又略带自嘲的神情。

  从头至尾,任妙语没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发表任何评论,但她的神情仿佛是在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任妙语告知袁轶非怀孕的消息时,袁轶非骤然失联的逃避反应,与十年前一声不响离开出租屋的行为如出一辙。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降的礼物。任妙语遇到的,不是什么历史清白的钻石王老五,也不是命运送给她的白马王子。他只是个踏碎过一地玻璃心肝、在情感战场上没心没肺茹毛饮血,才得以苟活至今的捕猎者罢了。

  这段宛如八点档的狗血前缘,虽然揭开得太过突兀,但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呢。

  

  黄瑾妍设身处地幻想了一下,换了自己,突然得知身边的男友竟然是狗血八点档里的陈世美,自己又会作何反应?

  应该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吧?

  在这场骨肉重逢的戏码过去半个多月之后,黄瑾妍听说了一些进展。

  据说,袁轶非在医院做了检查,配型和罗志超对上了,并且他也表示愿意做罗志超的捐赠人。于是,罗志超的肝移植手术终于一切就位,顺利排上日程。

  据说孙怡得知消息之后情绪激动,由始至终都没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袁轶非,最终只让罗孟过来向他道了一声谢。想来她也是处境难堪,明明手里攥着陈年的情债亟待清算,此时却是以有求于人的姿态重逢,再怨恨也不能理直气壮。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讽刺,无论是感情还是金钱,债主永远都比欠债者要弱势些。

  若想活得游刃有余,拼的就是皮厚心黑。

  

  “那你这些天和他们相处……尴尬么?”黄瑾妍小心翼翼地问任妙语。

  “还好吧,我觉得罗孟比我尴尬。”

  自从知道了那一层狗血的牵连,任妙语不再用生疏的“罗爸爸”、“罗妈妈”来称呼那两人了。她说起罗孟的名字时,就像是提起同坐一条船的战友。

  黄瑾妍能隐约感觉到,任妙语对这种距离的拉近是有些不自在的。基于自身的种种条件,任妙语在内心深处不免自视颇高,从前在面对罗志超一家的苦难时,她向来是置身事外的凉薄姿态——虽然深表同情,但也知道此事半点都与她无关。

  然而,突然冒出来的一段前缘,骤然将她从云端拉下,使她莫名其妙成了相关人士。她一面对这崭新的人际关系感到不适,一面又被身份所限,并不具备改变事态处境的能力。

  于是只好由捧着募捐箱拍照留念的观光客,成了坐在走廊上等消息的家属一员。

  顿了顿,任妙语又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尴尬的。从头到尾大家都心照不宣,谁都没提以前那些事。袁轶非虽然当年的确是个人渣,但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了他是要来还债的。”

  成年人最擅长心照不宣的沉默。尤其在面对切身利益的时候,人总能够努力地忽视掉自己的情绪。

  “那你面对袁先生……”黄瑾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跟他分手么?”任妙语摇了摇头,笑道,“其实不需要这件事,我也早就看清他了。”

  沉默了几秒钟,她又说道:“如果放在早几年,或许我真的会因为这件事情和他决裂。不过现在我不会。说实话,这件事对我没什么打击,还没有之前失踪一星期来得严重。”

  说得也是。毕竟刀子没有扎在自己身上,疼的不是自己。

  年轻人眼里不揉沙子,遇上一些不符合预期的变故,就轻易生出决裂的念头。随着年纪渐长,心灵生出老茧,遇事倒是越来越平静温和,生活也由此顺遂许多。

  黄瑾妍也曾有过年少决绝的时候。例如,和程深分手的那个傍晚。

  

  那时的分手,是一个积重难返的必然结果。

  当年,黄瑾妍与传媒大学失之交臂,录取了邻市的一所师范大学。而程深,由于荒废学业已久,高考成绩实在太差,便直接被父母塞进了某个偏僻的学校去复读。

  暑假结束后,整整一年多的时间,两人的生活圈子几乎毫无交集。虽然物理上的距离不算太远,但彼此间的交通却十分不便。再加上程深是封闭式复读,定期探访也极为艰难。两人从起初的事事报备,逐渐发展到后来的麻木疲劳。

  黄瑾妍一直很努力地想劝程深振作起来,无奈程深始终吊儿郎当。即使在复读学校里,他依旧时常逃课出去玩。他身上那不按常理出牌的桀骜不驯,到此时都成了不可饶恕的缺点。黄瑾妍再也无法从中看到半点可爱,只觉得疲惫。

  随着争吵次数越来越多,程深也受不了黄瑾妍的絮叨,便学会了谎报行程。

  终于有一天,当黄瑾妍千辛万苦跑去复读学校探访程深,最后却见到他和一群朋友在桌球室门口抽烟——累积多时的失望终于彻底将她击垮。

  当时的程深并不觉得事态严重,他直接用蛮力将她抱在怀里,又是撒娇又是讲笑话,试图插科打诨让她消气。

  黄瑾妍一反常态,不再絮叨,不再吵闹,甚至也没有挣扎。

  她没有理会他凑在她耳边的甜言蜜语,而是静静地流着眼泪,远远地凝望着天边逐渐沉下去的夕阳。

  

  等程深终于安静下来,她便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对他说出了自己毕生说过的最狠的话。

  她望着他的双眼,语气表情都冷淡得像是在面对一个陌生人:“我真的好累,求求你放过我吧。”

  他刚想说什么,她又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以后你爱干嘛就干嘛吧。只是,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就别再来祸害我了。”

  程深刚刚抬起手想要挽留她,随着这句话,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手也轻轻地放下了。

  那是一个温暖的傍晚。

  落日沉入云底,晚霞逐渐散尽,也无风雨,也无晴。

  向来温柔腼腆的黄瑾妍,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这样决绝残忍的一面。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张自己曾默默倾心过好久好久的脸庞,内心寒霜凝结。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殊不知,真正的风雨是会把人冲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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