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瑾妍和任妙语在医院里耽搁了一整个上午。
大约到了中午时分,罗志超还没睡醒,罗孟倒是终于出现在病房门口——看样子仿佛已经从告别爱车的真实黯然中,恢复到了平日常见的麻木躯壳里。他走到孙怡跟前,压低声音说了自己卖车的计划。这笔钱,加上学校的募捐和网上的筹款,总算是把罗志超这场病需要的各项费用凑齐了。孙怡听完,掰着指头算了算,终于轻轻地朝他点头表示感激,然而脸上却殊无喜色。
在没有钱的时候,钱就是最大的问题。
而人一旦有了钱,才会意识到,所有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其实都并不是问题。这世上多的是无解的难题,多的是千金难换的安康喜乐,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
如今凑齐了住院费和手术费又如何?迫在眉睫要进行的手术,却找不到合适的肝源。
孙怡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望了一眼熟睡的儿子,眼眶又蒙上了一层水汽。
这时候,任妙语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任妙语退到一边去接电话,看那神情自不用说,必定是男朋友打来的。
不一会儿她结束了通话走回来,她向罗孟和孙怡再次表示了慰问,然后便提出告辞。罗妈妈微微躬身向任妙语和黄瑾妍道谢,神色依旧六神无主,眼睛还在直勾勾地望向病房的方向。
任妙语走近黄瑾妍,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走吧,袁轶非就快到楼下了。他说等会儿请你和我们一起吃个午饭。”说着,她拉起黄瑾妍的手便要走,似乎是恨不能立马逃离这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苦大仇深的地方。
黄瑾妍拉了拉任妙语的衣袖,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学生代表和病人家属还没合影呢!”
任妙语朝她翻了个大白眼,反问道:“你瞧瞧现在这样子,你说我忍心提出这种要求么?”
“你带着学生再去慰问几句,我趁机随便拍一下,不就是几秒钟的事么?虽然拍不到罗志超,但也好歹可以向学校交差。”黄瑾妍提议道。
任妙语犹豫片刻,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上前将坐在长椅上打盹的两个学生代表叫起来。
走过去前,她对黄瑾妍低声说道:“下次再给我这种任务,我就得找学校要精神补偿了。”
任妙语带着两位学生代表上前,又向罗爸爸罗妈妈问了一些罗志超病情的细节,黄瑾妍在征得对方同意之后,也开始掏出手机选取角度,拍下眼前的场景:任妙语与罗妈妈站在一起交谈,罗爸爸沉默地站在一侧,两个孩子捧着募捐箱虔诚地侍立在另一侧。
纵使画面看上去凌乱滑稽,倒也比集体站在罗志超病床前拍摄假笑全家福来得容易多了。
就这样耽搁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电梯突然响起“叮——”的一声。
电梯门打开后,一个高大的男子从里面走出。袁轶非身穿休闲西装,一只手拿着手机,缓步向他们这边走来。在见了许多医院里愁眉苦脸的病人家属之后,容颜英俊、神采奕奕的袁轶非陡然登场,只显得风姿卓然,使人眼前一亮。
他走到附近来,并没有出言打断,倒是任妙语率先察觉了他的到来:“你怎么上来了?”
“我都在楼下等了半天了。”袁轶非朝任妙语笑了笑,转而礼貌地向周围众人点头打招呼,“黄老师你好,又见面了。这两位就是罗先生和罗太太吧?你们好,我是任老师的男朋友。”
罗孟大概是平日就不太和这样文质彬彬的人打交道,此刻显得十分拘谨笨拙,满脸不知所措地朝袁轶非点头憨笑。
罗孟本就个子不高,此刻局促地站在高大英俊的袁轶非身旁,更显得体态佝偻。
面对罗孟的憨笑,袁轶非报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显得既礼貌又疏离。他的微笑仿佛向来都只是为了得体而存在,而并非由于眼前的人有任何地方值得他微笑以对。
在过去的这一整个上午,罗妈妈孙怡都是一副颓靡的、神不守舍的模样。但自打袁轶非从电梯里走出来,她竟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般,愣愣的回不过神来。
向罗孟微笑点头之后,袁轶非转而向孙怡点了点头。
他仍旧是礼貌地、得体地、漫不经心地一掠而过,谈不上花了任何力气来完成这微不足道的社交礼仪。
孙怡却依旧惊疑地看着袁轶非,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注视了半晌,直到呼吸都颤抖了起来。
“你,你是……袁……轶非?”
孙怡的声音颤抖着,轻轻地问道。
三个字的姓名,在她的舌尖仿佛重逾千斤。她似乎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完成这个简单的问句。
袁轶非见到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有些讶异。本已顺势移开注意力的他,此刻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孙怡:“罗太太?你以前是在哪里见过我么?”
孙怡怔了一瞬。
旋即,憔悴的的脸上绽开一朵一朵沉黯的苦笑,宛如一团团不规整的墨迹晕染在褶皱的宣纸上,看上去又卑微又狰狞。
她终于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袁轶非的双眼。孙怡空洞的双眸里隐约可见泛红的血丝,憔悴的面容上此刻凝聚着怨恨、痛苦、怀疑,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情。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苦笑时,已有泪水一串串落下。
“我是孙怡。十年前那个为了你抛下学业跑回国的,愚蠢至极的医学院女生,孙怡。”她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泪,“你还记得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么?”
话音未落,周围的空气仿佛早已凝固。
在所有人大惊失色的注视下,孙怡深吸一口气,竭力止住了声音里的颤抖。
她抬手指向旁边的病房,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旁边这间病房里躺着的,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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