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布怀孕消息的两天后,孙怡早上起来,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男人。出租屋的厨房冰箱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男人给她的最后留言:“对不起,保重。”
孙怡说,她的全世界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坍塌的。
她给对方打电话不再有人接,去公司找人也被拦截,坐在家里苦苦地等待,却再也没有等来熟悉的脚步声和开门声。
直到两个月后,由于欠缴房租,她收到房东通知,被迫搬出了那个家。
说到这里,孙怡悲从中来,一时间泪下不止:“我是第一次恋爱,我那么认真对他,没想到遇到了这样一个骗子……”
感情骗子算是骗子么?未必。
通常来讲,唯有可被量化的东西才有资格被清算。所以只有骗钱才叫骗,欺骗感情那不叫骗,叫愿打愿挨。
你自己义无反顾跳入火坑,那是自作孽的感情债,倘若硬生生吞下去了、挺过来了,你倒也仍不失为一条好汉。但在这个过程中留下“爱的结晶”,就实在是罪大恶极了:“爱”是否真实存在过尚未可知,这结晶岂非一个不容于世间的天大错误?
孙怡也曾考虑过要把孩子打掉,但是为时已晚。
大着肚子却无处可去的孙怡,硬着头皮去当地的一家小诊所应聘兼职护士。在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她偷偷躲在楼梯间哭泣,遇上了来诊所开药治疗肠胃炎的罗孟。
罗孟是附近一个事业单位的司机,长相普通、学历不高、收入不高,不过工作稳定,在本市还有一套不用还房贷的小公寓。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罗孟在听了孙怡的故事之后,竟然开始认真地追求她。
更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孙怡很快就答应了罗孟的追求,赶在孩子出生前就和罗孟去办了结婚手续。
于是,当这个孩子出生后,自然就跟了罗孟的姓,由远在老家的公婆为其取名为罗志超。
可能是由于孙怡孕期的颠簸劳累,罗志超从出生起就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从恋爱到结婚的过程中,孙怡和罗孟的感情已经渐趋稳定,为数不多能令他们争吵不休的话题,除了两人的经济状况之外,就只有罗志超的健康状况。
因为不是亲生父亲,所以罗孟无论怎么做,都会担心孙怡怀疑他不够尽力。
要是这个孩子令人省心也就罢了,偏偏罗志超从小到大要么生病,要么在学校被人欺负,要么就是在家里闷声不响,完全无法交流。
罗孟的焦躁也感染到了孙怡。加上从来未曾减轻过的经济压力,这两个人很快就都被生活磋磨得迅速苍老衰弱下去。才不过三十多岁,两人的肤色都黯淡无光,眼里都充满对生活的隐忍,仿佛是被命运狠狠捶过一场而因此精疲力竭的老人家。
“难道你没有想过——”黄瑾妍终于提问,“回去继续把博士念完?”
“还有可能么?”孙怡擦了擦眼角的泪,苦笑道,“我难道把小志一起带去美国?小志整天生病,去了美国谁来照顾他?还是让我扔下小志,自己回去读书?自从怀上小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不可能回去继续念书了。”
说到这里,她长叹了一口气,目光空洞地抬头望天:“我当初的同学,现在不是进了大医院,就是开了自己的诊所……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自己从没遇见过那个人。不过,我不后悔做小志的母亲,也不后悔嫁给罗孟,真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如同决堤洪水,汹涌而下。
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很少会把某件事情和“后不后悔”联系到一起。能说出“我对某件事不后悔”的人,多半是曾经在内心为之后悔过的。
在人生的一些节点,很多人都会忍不住去想:假如我当时选了另一条路,现在的人生会不会好一点。仿佛自己庸常的人生,会因为幻想中的那些未曾实现的斑斓可能性,而变得矜贵那么一点点。
正因为看不到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人们才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这种绮丽的误解。殊不知人生的一切际遇都是由内因而起,外因只是推力罢了。
作为一个意志不坚定、容易受诱惑半途而废的人,孙怡即使当时不为爱情放弃学业,也必定会倒在人生的某一个关卡上。
人不能总是寄望于避开所有的考验,而从不去修炼自己的内心。
黄瑾妍想起罗孟刚才那张黝黑的、激动的、苦大仇深的脸,忽然觉得莫名的有些怜悯。她想劝孙怡一句“珍惜眼前人”,却又觉得这种陈词滥调的劝慰实在说不出口。最后她只是默默地陪着孙怡散步,默默地给孙怡递过一张张纸巾,默默地听她翻来覆去地诉说心中的愁怨,直到她情绪平复些,才陪着她回到了医院走廊上。
有趣的是,在倾诉衷肠的过程中,孙怡用了极大的篇幅去描述那个对她不顾而去的男人,却在提到她现在的丈夫罗孟的时候,超乎寻常地惜字如金。
黄瑾妍不知道,孙怡是因为对丈夫的存在太习以为常,还是因为对那段心碎的初恋太耿耿于怀。抑或是,这段倾诉的侧重,根本无关乎哪段感情在她心里更重要,而是取决于她更喜爱哪个阶段的自己。
那个拿着全额奖学金出国念书的女孩,那个英文流利自信磊落的女孩,那个穿着新衣服从试衣间里出来享受男人惊艳目光的女孩,无疑是孙怡这一生最高光的时刻。
走进病房的时候,黄瑾妍看到罗志超正坐在床上低头玩手机。他的病床边,竟然还站着任妙语。
见黄瑾妍她们进来了,任妙语先是礼貌地和孙怡打招呼,叫了声:“罗妈妈好。”接着才斜了黄瑾妍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跑到这里来了。”
孙怡见到儿子精神还不错,自己也振奋了几分:“小志你睡醒了?刚才和任老师聊了什么啊?你现在饿不饿啊?”
方才还沉浸在自己宛如八点档的悲惨遭遇里不可自拔,一见到儿子便立马换上一副慈爱的笑脸,甚至连眼神都截然不同了——黄瑾妍亲眼见证了孙怡的精神状态在几秒钟之内迅速转变,不仅在内心感慨母亲伟大。
病床上的罗志超完全忽略了妈妈的问题,倒是把注意力落在了黄瑾妍身上。他好像有些惊讶:“黄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黄瑾妍展露出一个标准的教师微笑:“黄老师想来看看你啊。”
“早知道你今天上午会过来,我早上就该把他留下的!”罗志超叹了一口气。
“把谁留下?”黄瑾妍不解。
罗志超刚要说什么,孙怡就瞪了罗志超一眼,于是罗志超耸了耸肩,又低头玩起了手机,不再说下去。
黄瑾妍感觉到气氛里的怪异,心跳蓦然加速起来。
她惊疑地看着孙怡,渴望从她那里听到一句解答,却见孙怡轻轻一笑:“任老师、黄老师,谢谢你们来看望小志。我送你们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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