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在大城市居住过的人就都是高级人才。但若是在像纽约这样被声名神话过的城市里生活工作过,即使只是刷盘子扫厕所,日后包装一番说出去,也总让人觉得莫名镀了一层金。
虽然如今信息越来越发达,但仍然有不少平头百姓和土老板很吃这一套:一听这些华丽的头衔,就恨不得对某些人重金礼聘。
开胃菜“芥末章鱼”刚刚送上来,黄瑾妍就感觉到,邵辉已经对任妙语竖起了戒备的雷达。
他连自己聊天时最爱提的“哥大学历”都只字不提了,不知道是不是怕任妙语再无情拆穿他们专业每年的录取门槛和就业率。
黄瑾妍看着邵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想起下午自己在保安大哥面前拼命解释道歉的尴尬,不禁心中莫名的有些畅快。
趁着任妙语去洗手间的时候,邵辉松了一口气似的,向黄瑾妍问道:“她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么?”
“嗯,她是我隔壁班的班主任和英语老师。”黄瑾妍愉快地回答。
“你们学校的招聘标准真是多样啊……”
邵辉感叹一声,夹起了一块玉子寿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这位朋友,应该还是单身吧?”
黄瑾妍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觉得啊?”
“很明显啊,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邵辉说话时,笑容里带着一种夸张的不屑:“像你朋友这样的性格,我估计一般男人都不会喜欢。我们男人不喜欢女人说话的时候太aggressive……你懂么,就是攻击性太强……”
任妙语才离席五分钟,邵辉言语中又恢复了那种自以为洞察世事的盛气凌人。
说话夹英语单词是留学生的通病,语言习惯转换不过来倒也不稀奇。但他在黄瑾妍面前每说完一个单词,都会立马煞有介事地翻译一遍,实在是画蛇添足,将睥睨下愚的傲慢姿态暴露无遗。
黄瑾妍能感受到,邵辉显然是把她归类成了不同于任妙语的另一类,大概属于那种“人畜无害”、“讨男人喜欢”类型的女生,因此他才胆敢在她面前滔滔不绝畅所欲言。然而这种所谓的赞美和亲近,就像第一次见面时被夸赞“朴素”一样,并不能让黄瑾妍高兴起来。相反,她隐隐有种受到轻视的不悦。
很多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恋爱的时候都是在找寻一个忠实观众。他们带着雄性本能的进攻性,如孔雀开屏般展示着自己的才能和优势。这就要求他们的恋爱对象要清纯、简单、温柔内敛,在交流的时候,倾听的时长总是远远大于表达的时长。
他们理想的女友,不需要有鲜明的个性,只需要漂亮乖巧,眨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乐此不疲地欣赏他们的风姿便足矣。
而当遇到表达欲同样旺盛的女性,抑或是冷冷地眯着一双眼审视他们的女性,他们身上就会本能地散发出戒备的信号。由于历来传统教育都着力于把女性塑造成“乖巧无知的倾听者”,所以普通男性的“理想型女友”并不难找。而那种特立独行的强势女性,就自然而然地被父权语境孤立了起来。
到了当今这个时代,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早已不再用“是否讨男人喜欢”来评价女性,只可惜有许多素质不够高的男性,仍然会在言行中透露出这种裁判式的优越感。
邵辉话音刚落,任妙语就从刚才离开的方向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接了个电话。”任妙语一面落座一面说道,“我有个朋友正好在这附近,等下可能会过来找我们一起吃饭。邵先生你不介意吧?”
黄瑾妍坐在邵辉身侧,隐约感觉到他压制着不耐烦的深呼吸。
只见邵辉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好的,我不介意。”接着他转头望向黄瑾妍,声音放温柔了些,“我今天就当请你的同事们一起吃顿饭了。”
黄瑾妍意识到,邵辉这是误以为任妙语要再带一个同事来蹭饭敲竹杠,故此心中不悦。同时她又隐约猜到任妙语说的那个朋友是什么人,一时心中既紧张又赧然,顺势便低头沉默了。
邵辉再次误解了黄瑾妍的情绪,还以为黄瑾妍是对他心生愧疚,于是伸手揽过黄瑾妍的肩膀,凑近她耳边低语抚慰:“没事,等会儿吃完饭我再请你看电影。”
黄瑾妍十分不适应邵辉的亲近,又觉得贸然躲开实在不礼貌,于是僵在了原处。
好在这时,有个人登场打破僵局。
来人穿着一套亚麻色的阿玛尼休闲西装,身材高大,面貌英俊,身上自带一种不怒而威的气质。他很自然地拉开任妙语身旁的椅子,在邵辉对面坐下,然后朝黄瑾妍和邵辉微微一笑。
“你们好,我是妙语的男朋友。我叫袁轶非。”
那男子轻声自我介绍,声音低沉有力,深邃的眉宇间一派温和。
邵辉这个年纪的许多男人,在与人交谈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带着一种底气不足的攻击性,于是便很难拥有如此气度。像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魅力,既是岁月的痕迹,也是阅历的积淀。
黄瑾妍起身和袁轶非握手问好,邵辉反倒愣在了座位上:“袁……袁总?”
听到这样的称呼,袁轶非一怔:“我们见过?”
舞台上的人自然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台下的观众。以两人现时身份地位的悬殊,无论在任何场合会面,袁轶非仿佛都自带聚光灯,而邵辉则永远都会透明得与背景板融为一体。
邵辉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躬身向袁轶非伸出手,脸颊渐渐涨红:“袁总你好,我是XX银行新来的客户经理,我叫邵辉。”
见邵辉手忙脚乱地掏起了名片,袁轶非摆手制止了他:“我们现在吃饭,不谈工作。”
邵辉连连点头,如动物园里的小兽般温驯地停止了动作。
自从袁轶非突然加入饭局,邵辉整晚便敛住了呼吸。
在黄瑾妍面前,他是肆无忌惮的,高高在上的,恨不能使劲浑身解数来炫耀自己的本领。在任妙语面前,他带着一种自我保护的戒备。邵辉与任妙语有着类似的海外留学经历,于是互相便带着一种知根知底、而又互相看穿的不屑,对彼此的态度就像是那种看不惯状元郎衣锦还乡的旧街坊,仿佛唯有自己掂得清对方的斤两。
但是在袁轶非面前,邵辉把一切的情绪都收了起来。他不再在黄瑾妍面前自吹自擂,也不再试图在小细节处反击或嘲讽任妙语。他收起了全部的自我意识,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机器人,小心翼翼地倾听每一个人的发言,甚至对任妙语不时点头附和,显得教养极好。
黄瑾妍忽然想起张爱玲的那句“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其实这句论断不限于性别,一个不被人爱的人是很难获得尊重的,而当爱你的人条件优越,其他人看你的眼神里便也自然多了敬意。
邵辉这个人显然是本能地轻视一切女性,此时却因为深入骨髓的慕强心理,即刻对手挽金龟婿登场的任妙语态度大变——个中原则实在是莫名其妙。
但世间许多事都是这样,明明三观逻辑全都不对,却又能达到一种负负得正的微妙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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