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瑾妍睡觉起来看到任妙语发来的消息，才想起今天是时候去医院给罗志超送捐款了。

　　其实学校的捐款大可以通过电子转账来送到当事人手里，但校方明确要求班主任老师任妙语带着两个学生代表，煞有介事地捧着捐款箱去医院里进行交接，还规定他们必须拍下一定数量的照片交给学校。

　　任妙语对此深恶痛绝。若不是黄瑾妍答应陪同，她简直想推掉这桩差事。

　　曾经有人说：判断一个人是善良还是伪善，就看这个人是真的在帮你解决问题，还是仅仅为了在过程中突显自身的价值，而并不在意你的问题实际解决了没有。

　　其实在现实世界里，善良和伪善很难以一道标准线划分开来。行善留名、故作姿态的善举，但凡能够改善当事人的处境，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善举。身为有求于人的弱势群体，有时难免要配合演出。只要结局可以皆大欢喜，过程中的细枝末节大可忽略不计。

　　许多时候，黄瑾妍都对生活的真相看得很开，她常常并不在意锦绣华服上的那一两只虱子。

　　

　　来到医院之后，他们并没有立即见到罗志超。

　　罗妈妈孙怡出来和他们交接，解释说罗志超这几天状况不太好，昨晚一直呕吐到半夜，刚刚才回到病床上补眠。

　　黄瑾妍见到罗妈妈愁容满面，黑眼圈十分严重，下垂的眼角使整个面容显得仿佛又苍老了几分。即使接到了任妙语送来的钱，罗妈妈也并没有一点卸下负担的轻松。

　　经询问才知道，经济问题只是他们一方面的难处，还有一件更难的事就是，罗志超的病需要尽快做肝移植手术，可是罗妈妈和罗志超的配型对不上，而医院目前还没有为罗志超找到合适的肝源。

　　“那罗爸爸呢？”任妙语不知道其中底细，脱口而出问了一句。

　　黄瑾妍瞪了她一眼，她便会意地沉默了。

　　也不需要黄瑾妍解释什么，罗妈妈便主动说了起来：“我老公罗孟，他不是小志的亲生父亲。我也不知道小志的亲生父亲现在在哪里……如果能找到他的话，或许还有一点希望……”

　　说起这个，罗妈妈越发愁眉苦脸。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渐渐蕴出一丝苦笑。

　　有些人会把自己经历的痛苦遭遇都变成避而不谈的苦衷，因为他们相信，心里的伤口每次揭开都会重复当时的痛苦。而有些人恰恰相反，他们会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般，毫不介怀地一遍遍把自己的苦难拎出来诉说，仿佛可以以此达到自愈的功效。

　　不多时，罗妈妈便又将初恋遭弃的前尘往事向任妙语说了一遍，当中不乏泫然泪下之时。黄瑾妍在一旁看着，既有些同情，也有些尴尬。

　　

　　在罗妈妈向任妙语倾诉衷肠之际，黄瑾妍带着两个学生代表默默退到了一边去。

　　走到走廊角落时，她忽然听到楼梯间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正在急切地讲着电话，像是在努力说服电话另一端的人答应他的请求。

　　“老魏，你认识我罗孟多少年了？我是那种会吹牛的人么？这辆车真的是我的宝贝，去年我才攒够钱买回来的，发动机我还自己花钱改装过！你可别忘了我是专业司机，我给自己装的车能差得了么？要不是这回为了给儿子治病，这车我打死也不会卖的……行吧，一口价，再给我加五万就成交！”

　　透过楼梯间隔门的玻璃，黄瑾妍可以看到，罗孟激动得一边讲电话一边伸手在空中比划不停。矮个子、皮肤黝黑的罗孟，仍旧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短袖，在医院楼梯素净的背景色里犹自显得十分突兀。间或有路过的护士，听他声音太大，便向他投来有些责怪的眼神。他不等对方开口，就哈腰赔笑，并随之降低了说话的音量。

　　电话打完后，罗孟脸上堆起来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把玩了一下，又放回口袋。不一会儿他又把钥匙掏了出来，伸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了几下，低首时，目光深邃而眷恋。

　　看得出来，他对这辆车有着很深的感情。

　　罗孟这个人，平日里不修边幅、外表粗陋，看上去仿佛是个心胸并不宽广的人。没有想到他真到了关键时刻竟舍得如此割爱。

　　

　　这世间许多的难处，本质上无非是所求之事超出了力所能及的范围。

　　无能为力的时候，人就会感到下坠，坠到谷底就是绝望。而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在大部分情况下，并不具备解决困境的能力，其作用无非是在下坠的过程中，互相为彼此提供一个承重的托底罢了。

　　亲朋好友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天降神兵，而不过是在难处来临时，防止你太过绝望的一缕羁绊。

　　想来，任妙语之前宣布怀孕时，却遇上袁轶非突然失联整整一周，当时她的内心恐怕就是遭遇了一场无人托底的急剧下坠。尽管她当时说起来轻描淡写，但从她之后对袁轶非不冷不热的态度、乃至去医院咨询人工流产的行为，也可以看出她那时的确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黄瑾妍回过头，又看了看仍在絮絮叨叨、淌眼抹泪的罗妈妈孙怡，再度听到她声音颤抖着哀叹自己命苦，不禁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黄老师，罗志超是不是要死了啊？”

　　跟在黄瑾妍身旁的两个学生代表当中的一个，也就是罗志超班上那个胖胖的班长，此时突然开口问道。

　　童言无忌，即使说起生死亦毫无避讳，仿佛这只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可能性而已。

　　人类的成长，大概就是懂得的越多，恐惧的便越多。

　　“不会的！怎么会这么问呢？”黄瑾妍几乎是下意识地赶忙纠正道，“罗志超只要手术成功，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他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班长一本正经地继续发问。

　　小孩子这般刨根问底的精神，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太过罕见。因为大多数了解世界复杂与人性幽微的人，早已自愿放弃了发问的本领。

　　“很大很大！”黄瑾妍不假思索地用了一种哄孩子的口吻。

　　“那罗志超的妈妈为什么还总是在哭呢？”班长旁边的另一个学生代表不解地问道。

　　“因为……罗志超的妈妈，不是在为罗志超哭。”黄瑾妍顿了顿，回答道，“她是在为了她自己哭。”

　　人类的眼泪，绝大多数都是为自己而流的。

　　只不过，许多人身在故事里的时候并不自知，还总以为这眼泪里装的全是别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