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魔高一丈

  黄瑾妍躬身向保安再三解释道歉,才终于化解了两人的这场貌似历时良久的唇枪舌战。黄瑾妍将保安大哥送回值班室之后,不敢过多停留,唯恐听对方说到半个有关“男朋友”的词汇——她知道这一定足以令她尴尬得发抖。

  钻进法拉利副驾驶的那一刻,黄瑾妍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和邵辉把话讲清楚了。

  可惜在发言的时候,她又一次被邵辉抢占了先机。

  “没想到你下班比我还晚啊!”邵辉一面发动汽车一面笑道,“我今天去提了新车,心情好,就想着约你吃个日料。本来想提前发消息问问你的——后来想着,反正我下班回家要经过你们学校,不如直接来碰碰运气。”

  看来,继学历、旅行、工作之后,邵辉又获得了一个崭新的炫耀资本。

  有些人的人生,本质上只是在集邮:去到某处一定要去著名坐标拍照留念,某个年纪一定要完成某件事情,谈恋爱应该吃饭看电影接吻拥抱,分手应该删除联系方式老死不相往来,回忆往事应该伤感惆怅,结婚时应该买房买车,孩子应该上名校光宗耀祖……这样的人往往不会受到“选择困难症”所苦,因为任何处境下,他们的解题思路都是一条直线,不受任何不符合预期的情感波澜所左右。

  他们永远也不担心“在对的时间遇不到对的人”,因为对错与否、合不合适,都是由他们自己来定义的。他们非常理所应当地服从着一切世俗标准的好恶,他们规定自己要完成的事情,就一定会在理想的时间内将其实现。

  也许在长期的大环境洗脑下,他们那根负责情感波动的神经早已发觉自己毫无用武之地,于是提前退居二线,彻底失去决策的能力。

  这其实和中老年人出去旅行的“上车睡觉,下车拍照”行为模式是一致的——这样的人并不在意行进过程中所见的奇伟瑰丽,而只在乎如何在自己的完成清单上再打一个勾。

  

  自来过于敏感的人都会活得很痛苦,唯有麻木不仁遵守秩序的人,才是最容易获得幸福的人。黄瑾妍时常觉得,自己为人处世麻木得刚刚好:她内心的火光窸窣微弱,既不影响她安稳平顺地生活下去,却也不至于完全熄灭,让她丧失必要的感知能力。

  但她也时常害怕,自己会不会在日常琐碎的磋磨下,终有一日也彻底被秩序所控,变成像邵辉这样因麻木不仁而洋洋自得的人。

  邵辉开着炫酷的大红色法拉利跑车,言谈神色间都掩不住那一点欲盖弥彰的欣喜雀跃。只可惜黄瑾妍平时对汽车的品牌型号一无所知,要不是刚才任妙语煞有介事地提了一句,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坐的车到底是叫法拉利还是桑塔纳。

  坐在法拉利的副驾上,黄瑾妍隐隐有种“暴殄天物”的罪恶感。她想,如果换了冯玉环坐在这个位置,她应该会比自己兴奋快乐许多许多。

  

  “对不起,我想说……”黄瑾妍试图开口。

  “我找到了两家日料,一家是sashimi比较出名,一家是ramen和sushi更受欢迎。”邵辉直接屏蔽了黄瑾妍,低头打开手机软件,径自滔滔不绝起来,“sashimi你爱吃么?就是那个……我想不起中文怎么讲了……”

  “……生鱼片。”黄瑾妍善意地提醒他。

  “对对对!”邵辉点头一笑,把手机软件的界面送到她面前,“所以,你更喜欢哪家店啊?”

  面对邵辉诚挚的邀请,黄瑾妍一时竟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她审视了一眼邵辉列出的两家日料餐厅,说道:“去生鱼片那家吧。我和我同事之前去得比较多,对这家熟一点。”

  见黄瑾妍好像对这一切十分熟稔,邵辉似乎反倒有些意兴阑珊。他的笑容里带着少许赧然:“对噢,我差点忘记了,你才是本地人。”

  正当他准备发动汽车时,黄瑾妍无意瞥向窗外,忽然如同看到救星似的打开了车门,朝路过的人挥了挥手:“诶,你晚上有约没有?”

  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任妙语,此时被黄瑾妍当面拦截,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两人迅速交换过“尴尬求助”与“见义勇为”的眼神之后,黄瑾妍低下头,向驾驶座上的邵辉问道:“你介不介意我晚上叫个朋友来一起吃饭?”

  

  黄瑾妍一向性格腼腆,在不熟的人面前很容易吃亏,和人当面交流时从来说不出半句硬话。所以她在生活中总是需要像任妙语这样耿直的朋友,关键时刻替她当一回外交部发言人。

  公交车上的道德教育很喜欢把“老弱病残孕”人群等量齐观,殊不知要是碰上任妙语这样一个孕妇,和人唇枪舌战起来,恐怕要厉害过十个活蹦乱跳的黄瑾妍。尤其任妙语也有过两年多的藤校留学经历,见过的世面根本不比邵辉少——于是,当邵辉照旧在餐桌上侃侃而谈的时候,气氛就微妙地尴尬起来了。

  例如,当邵辉自我介绍“华尔街实习”经历时,任妙语微微一笑:“你说的实习公司,该不会也是‘留学生找房网’吧?”

  邵辉的灿烂笑容顿时凝固了。

  任妙语还得不动声色地打圆场:“我也有几个朋友暑期去那里做过实习……挺好的。”

  不这样说还好,一这样说,更代表任妙语很掂得清他几斤几两。

  所谓的“华尔街实习经历”,无非是邵辉暑期时凑不到实习学分,于是去了一家华人租房中介,主要负责带新来的中国留学生看房。那家公司出了名的爱招廉价劳工,正式职员一个月的薪水尚且不到2000美金,实习生更是全无报酬,其吝啬以及门槛低,在华人留学生圈子里早已声名远播。

  只不过这家租房中介有一点好:他们在纽约租了个靠近金融区的小办公室,地段虽然狭窄逼仄,工作内容更是乏善可陈——不过,但凡跟不明所以的人提起这个工作地点,却总是很容易为这段经历贴金。

  这不,邵辉就把它说成了“华尔街实习”。

  邵辉倒也没有说半句谎话。地点和动作都对上了,至于漏掉了什么,早已不在很多人的考虑之列。这种引导联想式的话术在很多语境下都很好用。就好比有人自我介绍说“我在餐厅工作”,通常听众会联想到厨师、服务生、收银员,却万万想不到这人也有可能是做美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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