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血缘与天性

  任妙语看了冯玉环新写的文章,在空荡的办公室里足足笑了两分钟停不下来。

  黄瑾妍狠狠剜了她一眼,低声骂道:“情绪波动这么大,当心一尸两命!”

  任妙语听了这话,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就更要感谢毒舌冯小姐了,替我省下一笔手术费。”

  “要是毒舌冯小姐听说了你的故事,估计要摩拳擦掌给你写个都市传奇了。”黄瑾妍没好气地说道,“我那个满嘴跑火车的相亲对象都能算是‘青年才俊’,你那个事业有成还英俊潇洒的袁先生,在她眼里估计是开金矿的了。”

  “不,我倒觉得未必。”任妙语笑道,“袁轶非是苦出身,当年没上过大学,高中没读完就出来和父母一起做生意了。直到这几年,他才终于花钱买了个在职MBA文凭。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这条件很可能入不了冯小姐的眼。”

  “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在做冯小姐的读者?”黄瑾妍翻看着文章底下的评论,长叹一口气,“你看看这条:‘看开头还以为是在说我本人,我前任也是这样的渣男,可惜我没有你闺蜜那么好的命’……这种夸大其词的文章居然也能有代入感?还有这条:‘冯小姐文字犀利、嬉笑怒骂,什么时候开个写作班?’……我的天哪!”

  “你要理解现在读者的平均文化水平,对他们宽容一点,就当他们都是自己班上的学生。”任妙语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起来,冯玉环离职之后,做的事情其实和我们没什么区别。不过她贩卖的是情绪,我们传达的是知识——同样是教导一群小学生智商的受众,她的工作可比我们轻松多了。上无领导施压,旁无家长监督,哪怕说错话做错事,也不用受良心的谴责。”

  “你说我们辛辛苦苦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就是为了让他们的智力水平停留在小学么?”黄瑾妍长叹。

  “你应该庆幸,在这么多的教育机构中,只有小学教育是真正奏效的。”任妙语笑道,“广大人民群众普遍认为,自己并不需要那些买菜的时候用不上的知识。”

  插科打诨一阵子之后,任妙语突然敛起笑意,向黄瑾妍问道:“对了,你明天上午有没有课?能不能陪我去趟医院?”

  “你要预约产检?”尽管四顾无人,黄瑾妍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

  “算是吧。”任妙语笑了笑,“我也想去咨询一下……人流。”

  

  黄瑾妍不知道任妙语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明明男方已经给了她婚姻的承诺,她还是会考虑打掉腹中的孩子。

  设身处地想一下,若换了自己是任妙语,在这种情形下,哪里顾得上相处委不委屈,总之先结了婚,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黄瑾妍是真的喜欢小孩,只可惜造化弄人,让她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小孩。

  任妙语大概是看出黄瑾妍的迟疑,第二天在开往医院的路上,她主动对黄瑾妍说道:“你当初选择当老师,是因为喜欢孩子吧?”

  “……嗯。”黄瑾妍轻轻点头。

  “我不是。我感兴趣的是教育。”任妙语笑道,“我一开始学英语专业,是爸妈想让我以后进外企。后来申请研究生,我发现TESOL专业门槛不高、容易上名校,所以就申了。读研和实习的时候,我才逐渐体会到教书育人的乐趣。”

  任妙语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喜欢传授知识,可我并不喜欢小孩子。我爸妈就在本市,可我还是自己出来租房子住——我独来独往惯了,在我的人生规划里,甚至没有伴侣和家庭的存在。你可以说我自私吧,可谁不该为自己活呢?”

  “那……”黄瑾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如果真的把孩子打掉了,你怎么跟袁先生交代啊?”

  “我为什么要跟他交代?他又不是我哪位。”任妙语耸肩,“他失联一星期的时候,也没给我任何交代啊。”

  见黄瑾妍好像又被吓住了,她笑道:“别怕,我还没决定呢。说不定等我看到孩子什么样子,又心软了,决定把它生下来也有可能。”

  

  在任妙语进房间做检查的时候,黄瑾妍等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决定上楼去探望一下也住在这间医院里的罗志超。

  可怕的是,最近黄瑾妍大概是被下了蛊,走到哪里都能遇上八点档。

  这不,一出电梯,黄瑾妍远远地就听到一男一女激烈的争吵声。定睛一看,那个捂着脸呜咽不止的女人,正是罗志超的妈妈。

  “你哭也没用!除非你的眼泪能拿去卖钱!”站在罗妈妈面前的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橙色的短袖,更显得皮肤黝黑。他的容貌身材与罗妈妈并不般配,只是这两人共享着一种卑弱隐忍的气质,从言谈举止中倒是很容易看出是夫妻俩。

  “罗孟,我知道了……”罗妈妈擦干眼泪,竭力让声音平静下来,“你是不是……一直介意小志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所以舍不得花钱治他?”

  天,这是听到了什么?

  

  无意听见家庭伦理公案的黄瑾妍顿感尴尬,可惜自己的行藏已经被罗父罗母察觉,无法当场转身逃走了。

  “我介意?我舍不得?”罗爸爸深吸一口气,黝黑的面庞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我要是介意的话,我当初会跟你结婚么?我要是介意的话,我这些年会对小志这么好?你也不看看,我为了给小志治这个病,已经跟同事借了多少钱了?现在他们看到我就躲!”

  由于察觉到黄瑾妍的到来,余下的话他便也没有说下去。狠狠地甩下几句诘问之后,罗爸爸便径自拂袖而去了。

  罗妈妈原地蹲下,又不住地哭泣了起来。

  暴露行藏的黄瑾妍只得继续往前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递给罗妈妈:“别难过了,我陪你去洗把脸吧。”

  呜咽着的罗妈妈伸出手紧紧拉住黄瑾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黄老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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