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雅希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双双姐你知道么?出国前我听说,如果晚上在外面游荡,随时都会被流浪汉开枪杀掉!你在这边这么久,碰到过枪击案么?我这几天每晚都赶在天黑之前回酒店,哪里也不敢去!”
“说起来,美国的名牌是真的便宜,白菜价啊!我去奥特莱斯逛了一整天,那里到处都是说中文的同胞!我一口气给我妈买了三个包……双双姐,你住在这边这么方便,平时是不是经常去奥莱买衣服啊?”
……
十六个小时的航程刚刚过去两个小时,颜双就已经疲于应付她的聒噪。
好在到了后半程,余雅希终于把自己说困了,自顾自睡死了过去。颜双终于不用保持微笑对话的姿势,于是放松了表情,静静玩起了国际航班座椅屏幕上自带的数独游戏。
她一向睡眠浅,这次回国还难得没让父母给她预订商务舱,而是用自己的实习工资买了经济舱的票——十几个小时都坐在这样狭窄的区域里,无论怎样,都更加睡不着了。
飞机快降落的时候,她正卡在数独游戏的某一关,一个个地试着屏幕上的数字,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应该是3。”
颜双大概愣了有五秒,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她把自己刚才填好的数字改了过来,很快便一气呵成过了这一关。
这时她才回头向那个帮助她通关的路人道谢。
那男子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袖口和领口的纽扣都紧紧地扣着,身上几乎没有一处褶皱。尽管环境逼仄,但看得出这是个很讲究的男人。
此时飞机上只亮了几盏昏黄的灯,大部分的人还在沉睡。
大概是因为离降落没剩多久了,一些人开始陆陆续续地起来使用洗手间,过道上因而排起了队。这个男子正在排队等待,此时恰好站在颜双的座位附近,于是才百无聊赖地看着她屏幕上的游戏。
这一趟是从美国飞往中国的国际航班,这人竟然这样笃定她能听得懂中国话?
她习惯性地用英文向那人道谢,旋即又想起人家方才说的是中文,自己这样回应未免有些冷漠无礼,于是转成中文道:“你也是回国的留学生么?”
颜双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只是在美国的几年生活练就了她和路人问候攀谈的能力。这样开启一段简短的对话,其实也是礼貌的成分居多。
那人点点头:“我也是留学生,不过是在英国念的大学。这次是来美国旁听一个研讨会。”
对话原本可以顺势在这里结束,但那人旋即注意起了颜双的膝盖上倒扣着一本秦瘦鸥的《秋海棠》,于是有些惊奇地问道:“美国也能买到这本书?”
由于自己无法在飞机上入睡,颜双每次上飞机前,都会提前准备好数个打发时间的娱乐项目。在开始玩数独游戏之前,她的上一个娱乐项目就是阅读。
“美国确实能买到中文书,但是好像买不到秦瘦鸥——这本书是我之前从国内带来的。”颜双笑道,“没办法,我读不惯电子书,总觉得质感不对。”
“我也是。在英国的几年,我的行李箱里有一半的空间都留给了纸质书。”那人笑道,“不过你怎么会想着读这个的?”
颜双没想到这场对话还能进行下去。她一贯不擅长和陌生人对话,但是难得这个人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并不使她反感,于是她轻轻一笑:“别误会,我只是样本研究而已。”
那人听得扑哧一笑:“你这是骂人不带脏字啊。”
“噢,我有么?”颜双也莞尔。难得有人能听出她话里那不着痕迹的机锋,哪怕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那两个哥哥也未必听得明白。
颜双侧过头,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和她对话的人。
只见他戴着一副精致复古的细框眼镜,偏分的短发在昏黄的灯下微微有些泛红,一缕流海挡住了半边额头。
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见他五官清秀、长身玉立,倒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其实他们也是生不逢时。虽然审美上不尽人意,倒也不必被钉在耻辱柱上。”颜双笑道。
“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基本上每篇都是肺结核晚期了。”那人也笑道,“就只差焚稿断痴情,骨灰撒向大海。”
话音落了几秒,颜双才觉出他话里的刻薄来。
在这样一架国际航班上,颜双竟然和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就这样天马行空地聊起了中国文学。在海外留学好些年,学的又是自己并不太感兴趣的商科,周围遇到的能聊得来的朋友少之又少,像这样一场势均力敌的对话更是可遇不可求。
她待要进一步和那人聊下去,却看到占据洗手间的人终于出来了,等待的队伍也开始往前移动。也无需特意道别,两人的这场交流便这样戛然而止。颜双有点怅然若失,于是又顺手打开了一局数独游戏,但始终都有些心不在焉。
刚才那人说的话,颜双总觉得似曾相识——像是有某个认识的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飞机降落时颠簸了一阵子,她便在此时闭目养神,凌乱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段久远之前的记忆。
那还是她在国内念高中的时候,高一那年她常常为学校的校刊写稿。有一期是语文教研组布置下来的专题,让大家自选角度赏析一篇自己喜欢的小说。当时校刊上有一篇文章,讲的是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依稀记得那篇文章里有这样几句:“孟烟鹂的便秘,倒是个诚实的疾病。她日常没有倾诉的对象,精神上的排泄物都只能硬憋在心里。相比起这种诚实,如今大多数作家,都更喜欢写肺结核这种顾影自怜的疾病:主人公日常只管咳嗽吐血,自有一种自我陶醉的浪漫。最后一定还要把骨灰撒向大海,才算得上是一生圆满。”
作为一篇出自中学生之手的文章,这样的独特视角和辛辣幽默,让颜双印象颇深。而同一期的校刊上,只有颜双也选读了张爱玲,讲的是《半生缘》里的许叔惠和石翠芝。
此后她和这人就像是有某种默契似的,选取的主题和角度总是非常相似。哪怕是有关冰灾和地震的文章,其他人大都是标准的学生习作,全篇充满着被课堂教育驯化出来的正能量宏伟叙事——而唯有她和那人的文章角度另类,会更加着眼于灾难中的小人物的喜怒哀乐。
当年那个从未谋面的高中校友叫什么来着?
苏……若成?
隐约间,颜双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有些轻微的躁动。她的脑海里竟然开始情不自禁地回味着方才的对话,同时反省自己的语气用词是否得当。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种心情从何而来。
她并没有留意,那人是什么时候回到座位上的,她也不知道那人的座位在哪里,只是内心隐约感到有几分意犹未尽。
天下之大,茫茫人海,下了飞机之后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与那人见面的机会,她在日后的生活中,又还能不能遇到可以和她这样聊天的人。
在颜双二十多岁的人生里,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酸涩和忐忑,就像是整颗心被一根绳子拴着提了起来,旋即被无着无落地挂在了空中。
她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未完待续的情节可以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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