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之后,在取托运行李的地方,颜双并没有再见到和她对话的那个人。
或许是那人穿上了她认不出的外套,又或许是那人压根没有托运行李,直接带着随身行李早早离开了机场。
颜双佯装寻找行李箱,不着痕迹地东张西望了一圈,当然是一无所获。最后她心里只剩下隐约的遗憾,像是一场不可名说的期待终究落了空。
来给颜双接机的是余哲。
这个余哲是颜双的高中同学,也是当年校刊社的负责人。当年正是余哲极力鼓励颜双把文章发到校刊上,这才满足了颜双作为一个性格慢热的文艺少女的表达欲。后来在颜双转学去美国之后,余哲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每年假期都会约她见面,拿到驾照之后更是主动承担起了每年接机的工作。
这些年下来,许多话虽然没有说明白,但余哲的一些语言和行为,早已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颜双的父母也知道余哲的存在,颜妈妈一向眼高于顶,对余哲的家境自然是诸多不满。但为了催女儿赶紧回国,她竟也对二人的交往不加阻拦,甚至还主动设宴邀请过余哲的父母。
颜双对余哲,不能说喜欢,也不能说不喜欢。感动和感激都有,却从未往下一步想过。
和颜双同乘飞机回国的话痨余雅希,就是余哲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余哲的父母当年精力旺盛,刚生下余哲一年多就再次意外怀孕,很快又生下了女儿余雅希——为此,还狠狠地给政府交了一笔罚款。
一个普通条件的家庭要养大一儿一女实属不易,好在余哲读书刻苦,一路直升保送,后来上了国内首屈一指的名牌大学,还每年都拿奖学金——他为家里省下的钱,也算是基本上填补了妹妹余雅希一路因成绩不佳而导致的高昂择校费的窟窿。
这一回余雅希独自来美国旅行,回国时特意与颜双订了同一个航班,也是为了方便余哲一起接机。
“哥!”
刚见到余哲,余雅希就拖着行李箱飞奔过去。余哲却直接无视了余雅希把行李箱推到他面前的动作,径自朝颜双走来。他伸手拿过颜双的行李箱拉杆,然后看了颜双一眼:“黑眼圈这么重,这一趟又没睡吧?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然后就送你回家补眠!”
颜双感激地点了点头。
直到把颜双的行李放进汽车后备箱,余哲才转过身去,把余雅希的行李也搬了起来。余雅希绷着气鼓鼓的一张脸,独自钻上了汽车后座,一路都没再搭理她哥。
余哲似乎对这样的相处早已习以为常。
高度近视的余哲戴着无框的眼镜,留着利落的寸头,脸上皮肤不甚光洁。他穿着一件立领的黄色POLO衫,配着一条浅色的长裤,跟人说话时有点习惯性的驼背。颜双从来也不曾仔细审视过他乏善可陈的脸,对他老气的穿搭也视而不见。
对颜双来说,余哲不是一个需要被审美的对象,他更像是老父亲一般的存在。他实在是太体贴、太周到、太有分寸了,从来也没给过颜双任何婉拒他好意的机会。想当年高中的时候,常常与颜双同进同出的,还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两个哥哥席锐夫和刘丹扬。论家世样貌,那两个都是神仙般的人物了。
能在这样两个人面前不卑不亢,终于挤到颜双面前,成为她亲近的异性好友——余哲进退自如的分寸感和大方自然的耐心体贴,都为他加分不少。
“对了,我刚才在接机口等你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熟人。”余哲一面开着车,一面随口说起来,“真没想到这么巧,他竟然和你坐同一班飞机回来。”
“什么人啊,我认识的么?”颜双无精打采,礼貌性地接了句话。
“你可能听过名字吧,但不算认识。以前高中我做校刊社的时候,这位苏大才子像你一样,被我搜刮了不少文章。”余哲缓缓说道,“苏若成……这个名字你有印象么?”
颜双的心跳忽然莫名地加快了起来。
她正不知道怎样回答,余哲早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之前一直都在英国,听说这次是去美国参加一个研讨会,为这个还错过了国内的一个工作面试。照理说,那个研讨会他只是旁听、又不是发言,明明就可以不用去。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把那么重要的面试都给推掉了。”
英国,研讨会……
看来的确是他没错了。
颜双此时的心情,就像是猝不及防地在饮料瓶盖上看到“再来一瓶”四个字,那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让她内心骤然产生了一种对命运优待的感激。
一丝浅浅的笑意慢慢浮上嘴角。
余哲并没有注意到颜双表情上微妙的变化,仍旧往下说道:“刚才你们的飞机晚到了半个小时,我还和苏若成的女朋友在接机口一起坐下来喝了杯咖啡,闲聊了一堆有的没的。”
颜双忽然一怔,那抹还没来得及绽开的笑意就此凝固。沉默了几秒,她才缓缓问道:“你……还认识他女朋友?”
“是啊。”余哲点点头,“他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楠楠,以前是五中的,常常来我们学校等他一起回家。我当年放学后老是去找苏若成催稿,所以也很早就认识楠楠了。”
在坐车回家的路上,颜双没有力气再说话,便合上眼睛佯作补眠。
其实她脑子清醒得很。
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一杯水,说伤心难过倒也不至于,酸涩和失落却一定是有一点的。
飞机上的戛然而止的愉快交流,下飞机后的意外惊喜,都像极了一个浪漫故事的开头。可不到片刻之间,绮丽的幻想就被无声地掐灭了。她有她将要面对的道路,那人也有那人将要拥抱的生活。
不过惊鸿一瞥而已,如五月落霞般短暂仓促,还没有回过神来,一切便已匆匆落幕。
是啊,这不是一部浪漫电影,这是她的生活。
飞机上的那场邂逅,注定了要和无数如泡沫般绚烂的遐想一起,被封印在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吧。
回来没两天,颜双照例要陪父母出席饭局。
还没出门,她就已经接到了席锐夫发来的消息:“今天这家川菜馆是我选的,想着你刚回国,肯定吃腻了牛排三文鱼了。怎么谢我?”
颜双扑哧一笑,顺手发过去一个红包,上面留言:“多谢席总体谅。”
席锐夫对颜双而言,就相当于亲哥哥一般。这几年他们二人都在美国东岸读书,所在城市的车程不过四五个小时,所以一直都往来密切。席锐夫春季刚毕业就马不停蹄地回国入职自家的公司,而颜双则是一直实习了大半个暑假,才在最后一刻坐上回国的飞机。于是席锐夫比她多出了三个月的时间提前适应国内生活,如今俨然已经可以打点好一切了。
从前,颜家、席家和刘家来往非常密切,因为三家的男主人既是同乡,又毕业于同一所大学。颜、席、刘三人各自继承了父辈手上的产业,披荆斩棘将企业做大。三人都曾顺风顺水,成为本市风头无两的富豪。在起初几年里,三家仍然往来频繁,而直到颜双十五岁念高中的时候,潜藏的矛盾终于逐渐显现出来。
颜家的宜言集团发展平稳,业务逐渐拓展到海外,分公司都开到了南半球。席家的苇席集团如日中天,除地产外,甚至开始涉足娱乐和餐饮行业,简直如同神灵庇佑,每投资一个项目就大赚一笔。公司日进斗金,也使得席家稳居本市首富宝座。
唯独就是刘家撞了衰运。琉盛集团先是遇上一些难缠的法律问题,然后是刘总裁为了周转一时情急,借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钱。哪知整个集团从此便受到胁迫,不得不在许多项目上给让利于人。到了颜双、席锐夫、刘丹扬念高中的那一年,刘家的琉盛集团已经只剩下一副空架子,许多宴会饭局上都再也见不到刘家伯父伯母的踪影了。
颜双虽然是独生女,但一起长大的席锐夫和刘丹扬就好比她的亲哥哥一样,成长过程总算也不太寂寞。似乎就是从高中开始,刘丹扬开始慢慢淡出这些社交场合。在那些百无聊赖的饭局上,能陪在身边给她解闷的,就只剩下了一个席锐夫。
随着她回国接班、挑起家里的担子,不知道以后她与席锐夫相处起来,是不是也要戴上一层分寸合宜的面具。
迈入成年人的世界,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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