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箬楠起身走出医务室时,被门口的工作人员叫住:“诶,你是刚才那个低血糖的女生吧?”
梁箬楠点点头。工作人员便递过来一张校卡:“你同学给你买零食的时候,刷完校卡忘记拿走了。你带回去还给他吧。”
梁箬楠一怔:“我……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啊……要不要把校卡送去失物招领?”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工作人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按理说,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不能用校医务室的——你叫什么名字?你身上穿的是其他学校的校服么?”
梁箬楠被这几句质问吓得不轻,连忙改口:“没有……校卡给我吧,等我回班上还给他。”
她是典型的冲突恐惧症,最承受不了这种咄咄逼人的对话。在工作人员进一步追问之前,梁箬楠赶忙拿着校卡快步离开了。直到走出去老远,她才低头审视起手中的那张校卡。
校卡是淡蓝的底色,正中间是校徽的水印,左侧是一寸照片,右侧是姓名和学号。
刘丹扬。
好像长得还有几分女相。
梁箬楠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顺手把这张校卡揣进了口袋。
梁箬楠和苏若成一起赶到医院的时候,梁母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她主要是近日来工作安排太满,导致休息不够,所以才在上班时间发起高烧被送到医院。
她的同事们打电话通知了梁箬楠,她就已经有些不满了。见梁箬楠还大张旗鼓地拖着苏若成一起翘课来探病,她更是连连训斥梁箬楠“不懂事”。
被母亲训斥的时候,梁箬楠从来不还嘴,只是默默地点头接受。
直到走出病房,她才在苏若成面前落下眼泪。
“楠楠你怎么哭了?”苏若成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刚才阿姨那么说你,其实也是关心我们。她不是真的怪你。”
“我知道。”梁箬楠擦掉眼泪,低低地说道,“今天听到消息的时候,有一瞬间我觉得天都塌了……我好害怕爸爸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承受不了的。”
“不会的。”苏若成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有时候梁箬楠甚至觉得,正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敏感脆弱,才练就了苏若成如今的温柔耐心。她小小的手掌被苏若成裹住时,一阵暖流便涌上心头,让她所有的情绪都有了依托。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么依赖苏若成了呢?
说实话,梁箬楠在内心深处,从来都不觉得苏若成是真正能懂得她的人。苏若成的家庭关系太圆满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太稳定了。虽然他每学期都会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寄居在梁箬楠家里,但他父母每周嘘寒问暖的电话总是必不可少。即使梁家的长辈在家吵得天翻地覆,只要苏若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噤声,立即换上一副和蔼的笑脸。
他是个一直都被好好呵护着的人啊。他对梁箬楠的安抚,其实都是居高临下的慈善行为,而并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
从小,每当梁箬楠的母亲和外公外婆坐在一起数落她父亲的过往劣迹的时候,每当梁箬楠的母亲情绪失控大发雷霆的时候,或是当父亲那边的亲戚上门为难她母亲的时候,梁箬楠就总是像鸵鸟似的迅速钻进苏若成的房间。因为她知道,作为“客人”的苏若成总是可以对一切争端置身事外,连带着她也仿佛可以逃离长辈们营造出的那个情绪压抑的世界。
最初,其实梁箬楠并不敢进苏若成的门。她还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当她的大姑姑第一次上门来向她母亲索要她父亲的帛金时,原本在客厅里看电视吃水果的她,被外公外婆推进了里屋去。然而外面的争吵声仍旧声声入耳。
梁箬楠在房间里坐立难安,终于走到了拐角处的苏若成房间门口,徘徊了好几圈,这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苏若成过来给她开了门,看上去略微有些惊讶。
进了房间之后,梁箬楠一句话也不说。她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坐下,然后开始静静地审视苏若成房间里的布局:这间由书房改造的小小房间里,只有一套桌椅、两个书架和一张床。书桌左侧整整齐齐地摆着写完的作业,旁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白开水,书桌正中央倒扣着一本《三国演义》。
即使苏若成的房间离客厅已经够远的了,彪悍的大姑姑骂的那些难听的话,犹自穿过层层障碍,钻进耳朵里来。
梁箬楠沮丧地低着头。
见梁箬楠始终不出声,苏若成的样子仿佛也有些局促不安。他站在书桌前犹豫了片刻,终于走到梁箬楠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跟我说。”他看着梁箬楠的眼睛,轻轻地说道。
突然听到这样一句温柔的关怀,梁箬楠霎时间湿透了眼眶。
苏若成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梁箬楠从前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的话可以说,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流。她对爸爸的又爱又恨,对记忆模糊的幼年时期的眷恋,对父亲那边的亲人的恐惧,对妈妈的心疼和害怕……原来心里藏了这么多的话,不成句、不成章,但却可以断断续续地倒出来。
很快,苏若成就对她的家庭状况了若指掌。在梁箬楠小嘴巴往下一撇的时候,苏若成就会眼疾手快地递上擦眼泪的纸巾。
再后来,他甚至学会了哄梁箬楠开心。到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梁箬楠已经基本上克服了对大姑姑的恐惧。只因为有一次苏若成悄悄对她说了句:“为什么你大姑姑老是喜欢穿那件红色的长风衣?每次看到她,我都以为看到了一个移动的微型电话亭。”
梁箬楠的大姑姑虽然性格彪悍,但身高不足一米六,偏偏她还喜欢穿颜色鲜艳的长款风衣——寻常及膝的长度,在她身上已经差不多到了脚踝。
苏若成这一比喻非常传神,惹得前一秒还满脸阴霾的梁箬楠,霎时间破涕为笑。
在那之后,只要大姑姑再穿着那件风衣上门,梁箬楠每次见到都要憋住笑。
不同于那些闹腾的同龄小男孩,苏若成从小的个性就异常的安静,有时甚至都让人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在家。苏若成从小就学习书法,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写得一手惊才绝艳的好文章。早在小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文笔老辣像成年人”这样的评价了。
到了他们初中的时候,被从未减弱的生活压力压得面目全非的梁妈妈,开始会常常无端地大发脾气。如果梁箬楠出现在她视线里,她很可能找个茬就开始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人。
虽然梁妈妈的骂声并不如梁箬楠的大姑姑那样彪悍激烈,打人的力度也并不大,但每次遇上她发作,梁箬楠还是又害怕又难过。每当这时,梁箬楠就总是瞅准机会,飞快地躲进苏若成的房间里。因为梁箬楠知道,无论如何妈妈也是不会把脾气发到苏若成身上的。
苏若成在的地方,仿佛就是她的避风港。
为了给闷闷不乐的梁箬楠分散注意力,这个时期的苏若成,开始尝试把自己正在读的书念给她听。苏若成的阅读量很大,主要集中在文学类书籍。他小学的时候就读遍了四大名著,初中的时候已经在读近现代文学了。
从苏东坡的旷达到纳兰性德的愁肠,从鲁迅的小说到萧红的散文——基本上拿起哪本算哪本。他总会选取一些温情又细腻的片段,配上温柔的语声,就像是在梁箬楠寒风凛冽的胸腔里,架起了一方温暖的篝火。
有一回,苏若成给梁箬楠读了萧红的那篇《永久的憧憬与追求》,说起萧红儿时常常被脾气暴躁的父亲打骂,每次挨了打就会躲进祖父的房间,看着窗外的天光从黄昏变幻到深夜——就这样度过了无数个大雪中的傍晚。
苏若成只念到萧红祖父说的那句:“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便停了下来。
梁箬楠一直以为,这句话就是这篇文章的结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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