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趁着家里其他人不注意，梁箬楠打开了家里唯一的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琉盛集团”四个字。

　　扑面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新闻快讯。

　　在那个社交媒体还不算特别发达的时代，能够在较大的传播范围里发布消息的，大部分都是正规的媒体机构。一家公司的破产能够受到这样多的报导，也足见这家公司是颇有分量的。

　　琉盛集团的突然破产，引发了民间的很多猜测。有说这位刘总裁一直吃老本经营不善的，有说刘氏夫妻反目转移财产的，甚至还有说他家冲撞了风水的……有一篇最全面的报导文章，精心挖出了琉盛集团的前世今生，还提到了本市的地产龙头苇席集团，以及外贸行业翘楚的宜言集团。据说这三家集团的现任总裁曾经关系非常亲近，如今的发展却大相径庭，令人唏嘘。

　　梁箬楠似懂非懂地看着这些报导，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下午在奶茶店里目睹的画面。

　　她想起刘丹扬当时原本试图向那个叫“双双”的女孩倾诉什么，却被那个女孩的立场和表态轻易挡了回来。后来他不再往下说，却挤出了一个微笑……当时他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隐约之间，她感觉自己似乎可以拼凑出刘丹扬的心路历程——像是心里的某根弦被触动了似的，梁箬楠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家庭发生剧变，最信任的朋友一直有事瞒着自己，甚至身边再也找不到一个无条件支持自己的人……梁箬楠觉得，自己是能够体会他那种孤独的。其实，父母感情失和、家庭气氛不好、经济状况糟糕，都不是最难的部分。最难的，是那种终日提心吊胆的心情，是那种没有人可以信任的寂寞，那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的愧疚，以及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改变这一切的慌乱。

　　梁箬楠心想，在她自己的人生里，假如没有苏若成的出现，以她脆弱的心志，八成是没办法以一个正常人的心理状态长到现在这么大的。

　　这一刻，梁箬楠忽然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刘丹扬，无端生出了几分怜悯来。

　　

　　在那个下午的那场戏剧化的偶遇之后，梁箬楠的生活很快重归平静。随着高二进入后期，课业压力渐渐加重，她的放学时间也越来越晚，放学后也不再有充裕的时间去一中等苏若成了。好在如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事事胆怯的小女孩了。当她不想独自回家的时候，她就会去家附近的省立图书馆自习，等到晚些时候确认苏若成已经回来了，自己再慢慢回去。

　　梁箬楠能明显感觉到，苏若成高中生活的一个分界点，应该就是他向余哲宣布他“再也不给校刊写文章”的那天。

　　当时已经是高二上学期临近结束的时候，各个学校的学生们都在为下一个学期即将到来的会考颇下苦功。苏若成此时早已不再担任课代表的职务，放学后打篮球的时间也减少了很多。甚至，为了节省下来每天等公交的时间，他买了一辆单车，每天骑车上下学。

　　毕竟从小没怎么看苏若成骑过车，梁箬楠起初还不太相信他的骑行技术——哪知苏若成悟性奇高、协调性极好，几乎是不用人教，很快就学会了骑车和载人。

　　虽然梁箬楠已经不再每天都来一中等苏若成，但苏若成的单车后座，仍然毫无悬念地成了梁箬楠的专座。

　　

　　那天梁箬楠月考结束，有了颇为清闲的半个下午。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去看望苏若成了，梁箬楠突发奇想，坐上了那趟熟悉的去一中的公交车。

　　她在陪苏若成去单车棚取车的时候，碰到了同样来取车的余哲。

　　看到余哲走进单车棚时，苏若成的神情像是有些犹豫——虽然梁箬楠也看不懂他到底在犹豫什么。终于，苏若成还是推着单车径直向前，跟余哲打了个招呼。

　　“……那校刊社的工作你也准备辞了么？”

　　梁箬楠走近的时候，听到他们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了这里。

　　“也是时候把位置让出来给高一的小朋友了！”余哲笑了笑，回答道，“最近我都在交接工作，等做完这个月的这一期，很快我这个主编就要正式退休啦！”

　　“对了——”苏若成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我最近发现，那个颜双，怎么好像很久都没发文章了？是因为高二太忙了么？”

　　“啊，你说双双啊？”余哲解开单车锁，抬头看了苏若成一眼，“她已经转学了。”

　　“高二怎么还能转学？”苏若成看上去很惊讶。

　　“她家里给她转去了美国念高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有资本就是好啊，都不用高考了！”余哲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现在还会每周和她发邮件呢，上个月听说，她已经开始学西班牙语了。”

　　苏若成的脸上始终维持着一种温柔谦和的笑容。沉默了几秒，他才说道：“真羡慕不用留下来考试的人啊。”

　　“下次我向她转达一下你的问候！”余哲笑道。

　　“不用了。”苏若成轻轻一笑，“我本来也只是想过来跟你说一句，下学期就要会考了，我以后应该都没空再给校刊写文章了。”

　　“我现在做的这最后一期，你也不写了？”余哲有些讶异。

　　“嗯，不写了。”

　　

　　走出单车棚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太阳还挂在半空中，但是色彩已经深沉起来，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肃穆的蓝紫色。相比起上午的阴沉天气和正午时分无法直视的强光，黄昏真是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刻。

　　最美，也最短暂。

　　在这之后的生活，就陷入了按部就班的忙碌和无限的循环之中。接踵而来的期末考、月考、期中考、又一次月考、有一次期末考……之后大家进入了高三，梁箬楠再也抽不出时间到一中来等苏若成放学了。再后来，身在外地的苏若成父母打来电话，说是让苏若成去考语言成绩，准备申请国外的大学。

　　一开始，苏若成还拉着梁箬楠一起，在家里的电脑上查了一堆美国名校的资料。后来苏若成的母亲却打来电话，说家里在英国有亲戚，要求苏若成去考雅思而不是托福，同时让他把英国的名校作为首选。

　　此后，苏若成逐渐开始花很多的时间，独自在房间里背单词，为申请英国的大学做准备。

　　在成年之前的记忆里，梁箬楠印象最深刻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在那天的暮色下，她坐在苏若成的单车后座，从一中一路回到自家楼下。苏若成把单车骑得很稳，他们一路经过周遭的旧书店、路边摊、古玩铺子……沿途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向后乱飞，也吹得梁箬楠的齐肩黑发随风飘舞。

　　身边的风景一点点地倒退，起先好像进行得很慢很慢，后来就像是开了快进的特效似的，就连立交桥上那些摁着喇叭吵吵闹闹的车辆，也仿佛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等他们到家时，整个世界都已经被裹在了浓浓的夜色里。

　　梁箬楠成年前的最后一段青春岁月，便也像那单车上疾驰的风一样倏忽而过。温柔又残忍，丝毫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