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我？”

　　在对视了几秒钟之后，穿着黑色服务生制服的刘丹扬开口问道。

　　“我……”梁箬楠没料到自己真的认对了人，一时脸颊有些发烫，“我高中的时候……捡到过你的校卡。”

　　刘丹扬闻言，开始上下打量起了她，然后用手挡住了她的上半边脸，又端详了几秒。

　　“你……干嘛？”梁箬楠对他的观察方式感到莫名其妙。从没见过看人还要挡住半边脸的，又不是画家写生量比例。

　　“你是那个低血糖？”刘丹扬问道。

　　他居然真能想起来！

　　……刚才遮住上半边脸观察，难道是在回忆她闭着眼睛躺在医务室的样子？

　　梁箬楠讶异于他的迅速反应：“你居然记得我？”

　　“我高中的时候只丢过一回校卡，补办了两个星期才弄好。”刘丹扬缓缓说道，“后来我就想过，可能是那天落在医务室了。”

　　梁箬楠的脸微微一红。

　　“你那时候不是我们高中的吧？”刘丹扬问道。

　　梁箬楠摇摇头：“我不是。”

　　“那你没事把我的校卡捡走干嘛？”刘丹扬说道，“留在医务室里不就好了。”

　　“我……”梁箬楠再度语塞。

　　她没想到，当年的冲突恐惧症迫使自己做出的逃避动作，会给别人带来用两周时间补办校卡的巨大麻烦。她更没想到，时隔好几年，她的这个无心之失居然会在异国他乡遭到清算。

　　“其实我们后来还见过一回，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梁箬楠试图转移话题。

　　这时，有个离开餐厅的客人从他们身旁经过，刘丹扬便拉了梁箬楠一把，两人顺势闪避到墙边，让出了通行的空间。

　　“我现在还没下班，不能跟你多聊了。”刘丹扬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对梁箬楠说道，“不过我今天没有夜班——你如果等会儿没事的话，五点之后可以来这边找我。”

　　

　　虽然不是一个正式的约定，但梁箬楠莫名地有了种“需要赴约”的使命感。

　　在附近闲逛了一阵之后，趁着女生们四散在各个区域里，她在大家的群聊里发了条消息：“我突然有点事，晚点再去找你们。等会儿选好了酒吧，就直接把地址发给我吧。”

　　然后她就悄悄离开了观看街头表演的人群，折返下午吃饭的那间餐厅。

　　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但由于夏季昼长夜短，此时的天色还是十分明媚。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明净如清澈湖面，视线范围里倒是看不见什么云的痕迹了。

　　梁箬楠在餐厅附近看到刘丹扬的时候，他正蜷缩着坐在一张长椅上。

　　她差点就直接无视地走过去了。

　　“你怎么了？”梁箬楠在他身旁坐下，才发觉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不太对劲。

　　刘丹扬并不说话，只是朝她摆了摆手，一手继续捂着腹部。

　　“你又胃疼了么？”梁箬楠问了一句，便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了保温杯，“我刚才在你们餐厅里接了杯热水，现在还是温的。你要不要喝一点？”

　　刘丹扬伸手接过保温杯的时候，似乎是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喝过水之后，一手紧握着保温杯，又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算缓了过来。

　　“这个杯子……我之前是不是见过？”刘丹扬一面把保温杯还给梁箬楠，一面问道，“在一中门口的奶茶店里？”

　　梁箬楠诧异道：“你记性也太好了吧！”

　　刘丹扬闻言，轻轻一笑：“我这个人脑袋有问题。课本知识什么也记不住，生活中这些细枝末节记得比谁都清楚。”

　　日光温柔地打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神情里仿佛既有戏谑也有伤感。

　　梁箬楠看得一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刘丹扬问道，“是来旅行，还是来念书？”

　　“都算吧——我是来夏令营的，住两个月就回国了。”梁箬楠说道，“你在这边念大学么？”

　　刘丹扬点点头：“马上要大三了。”

　　“你们这边的留学生都流行在餐厅打工么？”梁箬楠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刘丹扬笑道，“那还是戴绿帽子比打工更流行一点。”

　　“啊？”

　　说话间，便陆续有几群游客，戴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绿色帽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梁箬楠这才理解到刘丹扬的冷幽默——绿色帽子是爱尔兰圣帕特里克节的象征物品之一，自然是街头巷尾最受游客欢迎的纪念品。刘丹扬这样说，是在解嘲她刚才用的“流行”这个措辞。

　　在寒暄了几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种微妙的尴尬。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从前并不算熟人，甚至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互相认识。但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同坐在日光明媚的长椅上，两人竟莫名有种彼此间距离很近的错觉。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离他们不远的区域忽然来了个背着吉他的街头艺人。那是个留着长发的白人青年，脸上虬髯密布，耳朵上戴着夸张的耳坠。那人拉开吉他包随手放在地上，然后便弹唱了起来。

　　经过了半日的观察，梁箬楠早就发现这边的街头艺人藏龙卧虎。这个青年虽然打扮得粗犷又夸张，浅吟低唱起来倒是意外的温柔悦耳。随着歌声响起，人群渐渐聚拢起来。

　　那歌手唱的曲调似曾相识，梁箬楠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I don’t know you，but I want you，all the more for that……”

　　

　　“这部电影你看过么？”刘丹扬突然又问道。

　　“什么电影？”

　　“这首歌的那部电影，《Once》。”刘丹扬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中文名是怎么翻译的——‘曾经拥有’？电影就是在爱尔兰拍的，所以来这边旅行的人都喜欢去踩点，这边的街头艺人也经常唱这首歌。”

　　梁箬楠这才回忆起来，在出发来爱尔兰之前，她室友的确在宿舍里看过这部电影。这也是她之所以会对刚才这首歌觉得耳熟的原因。只不过，她当时只是在室友的座位后面走马观花地瞄了几眼，并不算认真看过。

　　“这部电影我好像看过……我今晚回去再看一遍吧。”梁箬楠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剧情，就是里面的音乐还不错。”刘丹扬淡淡地说道，“电影就是讲两个倒霉鬼，直到最后也没有在一起的故事。”

　　“你这算是什么概括？”梁箬楠哭笑不得。

　　“你之后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打卡电影里出现过的地方。”

　　在那个长发歌手唱完两首歌休息的空隙，刘丹扬也站起身来。他望向梁箬楠，缓缓问道：“你等下还有事么？有没有时间陪我去吃点东西？我今天一整天就只吃了一片面包。”

　　梁箬楠本想说自己还和同学有约，但不知怎的，说出口就变成了：“那你想吃什么？”

　　刘丹扬便带着她去了附近一间快餐店里。

　　梁箬楠本以为他是想正儿八经吃顿晚餐，没想到他只是给自己买了个三明治，然后递给梁箬楠一包薯条。

　　“你晚上就吃这个？”梁箬楠惊讶得瞪大眼睛。

　　“不然呢？”刘丹扬淡淡一笑，“我总不能把一下午打工挣的钱，都花在一顿饭上吧。”

　　梁箬楠无言。

　　

　　两人拿着三明治和薯条，信步走到了附近的公园里。

　　公园里绿草如茵鲜花绚烂，随处可见行人们躺在草地上闲聊，牵着小狗的家庭在身边谈笑着经过，还间或有几个小孩子在旁边追来追去。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格外清新。

　　“有时候我觉得，如果能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刘丹扬看了看从身旁蹦蹦跳跳经过的小狗，一面啃着三明治，一面说道。

　　“你爸妈也住在这边么？”梁箬楠好奇道。

　　刘丹扬摇摇头：“我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他们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周围的空气突然静了下来。

　　一瞬间，他这副淡然无所谓的神情竟有些打动梁箬楠。似乎在成年之前，每次迎面和家中长辈们对话的时候，梁箬楠也总是板着这样的一张脸。有时越是心有千千结，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那时候的她倒也不是故作坚强，而是每当有负面情绪袭来的时候，她就像是整个灵魂抽离了躯体、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待自己的处境，所以情感上是真的毫无波澜。

　　沉默了片刻之后，梁箬楠说道：“其实留在这里也不错啊。这个世界上好多事情都是无解的。能有一个地方让你逃避现实，就已经很幸运了。”

　　刘丹扬侧眸望向梁箬楠，眼神里带着几分讶异，像是没有料到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梁箬楠的语气坦然而真诚，听上去不像有任何反讽的意味。

　　此时，傍晚的天空变成了水彩画般的深蓝色，街道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不远处的那些在白天还算寂静的酒吧，也开始依次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牌。在天色暗下来之后，这里竟然比晴朗的白日更多了几分童话般的五彩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