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兰天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唐以轩的吉他老师。

　　从那个周末的第一次教学开始，逐渐发展到了每天放学之后。唐以轩只要从足球队训练回来，一洗完澡，就会穿着他在家常穿的那套宽大的白色卫衣，站在对面阳台上挥手召唤她。

　　为了不吵到两边的家里人，章兰天就下到小区的院子里去教他弹唱。

　　在学习弹唱的过程中，唐以轩还时常会更新一些和女朋友的动态，诸如“我今天和她一起去吃冰淇淋，她非要和我AA制”，或是“我搞到了她班上男生的名单，现在正在排查”……章兰天一面当着吉他和声乐老师，一面还得时不时给他充当情感导师。

　　其实这首《拥抱》的和弦非常简单，唐以轩之前已经自学了个七七八八，章兰天只需要帮他调整一下手势就行了。但由于唐以轩难以一心二用、时常做不到弹与唱同时进行，章兰天便为此尝试了各种办法：她弹吉他，让唐以轩唱歌。或是让唐以轩弹吉他，她来唱歌。

　　很快她就发现，唐以轩身上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不会弹吉他——而是五音不全。

　　“这一点我真的帮不了你了。”章兰天摇头叹气，“你有没有想过放弃你这个计划？我跟你说实话——如果你女朋友真的变心了，就算你变成帕瓦罗蒂，她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的。”

　　“……真的么？”

　　唐以轩听到这样的话，突然有些气馁，下巴靠在膝盖上，沉默了下来。

　　章兰天看到这个没心没肺的足球运动员难得地感性起来，不由得有些于心不忍，便又说道：“但也许，她根本没变心呢？你不如直接找她谈谈吧。”

　　唐以轩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啊……难道我就直接去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为什么不能问呢？”章兰天耸耸肩，“长痛不如短痛，你不懂么？”

　　唐以轩认真思考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懂，也不想懂。她是我的初恋，我以后是计划要跟她结婚的！”

　　“……”

　　要不是唐以轩这一脸真诚的样子让人有几分恻隐，章兰天真想一脚把他踹翻，替他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一点。

　　

　　“章兰天，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在失落里沉浸了一阵子之后，唐以轩突然说道。

　　“你说什么？”章兰天侧过头看着他。

　　“你又会弹吉他，唱歌又好听，现在就稍微安慰我一下吧。”唐以轩眨了眨眼，总算是说了句好听的话。

　　“你……想听什么？”章兰天低头审视着唐以轩这把新买的民谣吉他。

　　“随便，什么都行。”唐以轩闷闷地说道，“你最近不是又谈恋爱了么？如果现在你男朋友在面前，你会对他唱什么歌啊？”

　　章兰天把吉他抱在怀里，认真思索了一分钟。

　　想起刘丹扬，她的心里忽然一阵柔软。纤细白皙的手指旋即扫过了琴弦——

　　“为什么你总沉迷于某种神奇的幻想？那是躲也躲不掉牙痛一般强烈的欲望。外面人声沸腾如潮涨，百般无聊好喧闹，你目眩神迷说不知道……”

　　她全程压低了声音唱歌，不知是怕吵到小区里的邻居，还是因为内心突然溢出来的温柔。

　　

　　第二天的下午，发生了一个戏剧化的场景。

　　当时，章兰天照例在课间时分陪刘丹扬来到地下室的单车棚，照例逼着他在开始抽烟之前先吃一个苹果。正当两个人拿着那个苹果你推我搡地玩闹着的时候，刘丹扬忽然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旋即停下了动作。

　　章兰天一怔，便也顺着刘丹扬的视线，回头望了过去。

　　只见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在刚走下斜坡的单车棚入口处，后背照在外界明媚的阳光下，而正面则掩埋在单车棚昏暗的阴影里。

　　赵君豪。

　　他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兰天，我可以和你谈谈么？”

　　赵君豪凝视了他们半晌，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沙哑。

　　章兰天回头看了刘丹扬一眼，刘丹扬便识趣地走开了。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几步走到了赵君豪面前，微微一笑：“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许久不见，赵君豪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此时的他，脸上的招牌式笑容早已消失无踪，一向精致的脸庞上竟然出现了隐约的胡渣，脸上的黑眼圈更是让他显得颇为憔悴。

　　“你和他……”赵君豪侧过头瞥了刘丹扬一眼，“是在谈恋爱么？”

　　“没错啊。”章兰天点点头，“我们刚开始没多久。”

　　“那我能不能问你一句——”赵君豪苦涩一笑，“你和我，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章兰天冷冷一笑：“噢，我们有在一起过么？我们不是普通朋友么？”

　　“兰天，那天你真的在？”赵君豪有些讶异地看着她，“郑淑跟我说，她在咖啡屋楼下看到一个很像你的背影，我当时还不信……”

　　“对，我在。”章兰天深吸一口气，“赵君豪大少爷，以后还是不要和我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免得伯母担心。”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云淡风轻，没想到当面见到赵君豪时，内心的情绪竟再次被牵动了起来。她心里有怨有痛有不甘，更重的情绪是委屈。这些天的疗伤和注意力转移，原来只是把那些负面情绪压了下去而已——它们从来也没有真的愈合。

　　她是何其骄傲的一个人，这样天大的委屈，哪里是轻易愈合得了的？

　　

　　“不是这样的，兰天，不是你以为的这样。”

　　赵君豪本就有些沙哑的声音，此时竟微微颤抖了起来。

　　“那你告诉我，我哪里误会你了？”章兰天看着赵君豪的双眼，缓慢而有力地反问道，“是不是你先开始和我冷战的？你是不是要和你的未婚妻郑小姐一起去瑞士念大学？你母亲是不是不准你和我在一起？在我被人恶意中伤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赵君豪忽然开始有些呼吸紊乱，像是一直压抑着的某种情绪终于有些崩不住了，“我不就和你冷战了几天，这就是你劈腿的理由么？”

　　“我劈腿？”章兰天感觉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到底是我劈腿，还是你先跟我撇清关系的？是谁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消失了那么久，一点音信都没有？”

　　此话一出，赵君豪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侧过身去，背靠在墙上，仰头望着单车棚阴沉沉的屋顶。他像是在酝酿着极大的情绪，像是想要倾诉什么，却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兰天……对不起。”

　　最后，赵君豪以几乎低不可闻的沙哑语声，甩下了这样一句话，便转身扬长而去。随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单车棚的斜坡拐角处，章兰天和他的这段恋情也算是正式宣告落幕。

　　章兰天此刻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盼望着来一场这样的了结。

　　她原本想象的是，在若干年后的某个场合与赵君豪重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际，自己穿戴着华服美饰，笑得云淡风轻，把过往青春里的这些不甘不愿全都当做一场玩笑。

　　却没有想到，这场重逢比预想中提前了这么久，以至于每句话都变得如此激烈和凌厉。

　　在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就被迫在他面前，将自己的骄傲、别扭和脆弱通通暴露无遗。

　　刚才的一番质问，也耗尽了章兰天全部的力气。

　　她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在盼望赵君豪大声反驳她，条理清晰地跟她解释清楚每件事，或是索性对她恶语相向，撕碎一切的体面和温情。在赵君豪指责她“劈腿”的时候，她甚至想和赵君豪痛痛快快地吵一场，高声理论出个所以然来，摆出公理正义，看看谁是谁非。

　　但最后，赵君豪像是突然蔫了下去，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故事的起点是那样的明媚鲜妍，收梢却如此草率。

　　章兰天感觉自己就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内心积攒的那些委屈、不满和欲说还休，顿时都无处发泄。看着赵君豪那憔悴又落寞的神情，她竟然有些心疼和不忍。章兰天发觉，在这场情感对峙过后，自己竟然变得更加空虚了——因为到了这一刻，在这场感情里，她连个可以责怪的对象都没有了。

　　在赵君豪默默离开之后，章兰天感觉自己像是刚经历完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精神状态一下子萎靡了不少。

　　

　　一只拿着烟盒的手突然伸到了她面前。

　　“小强，要不要来根烟？”刘丹扬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身边。

　　……这个称呼真是伤感气氛终结者。

　　章兰天伸手夺过刘丹扬递到面前来的烟盒和打火机，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苹果吃完了没？”

　　刘丹扬点点头，指了指身后的垃圾桶：“吃得只剩一个核，一口都没给你留。”

　　“那我也把你这盒烟抽完，一根也不给你留。”

　　说着，章兰天就抽出一根烟，点起了火。

　　“你之前抽过烟？”刘丹扬看了她一眼，“点烟很熟练嘛。”

　　“艺术生有几个不会抽烟的？”章兰天笑道，“只是我觉得没必要抽，味道难闻还伤肺。”

　　“那你现在算是受刺激了是吧？”刘丹扬望着她，问道，“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反正应该不叫喜欢吧。”章兰天诚实地说道，“我就是觉得，长这么大第一次受这种委屈，心里气得不行。但我又觉得，这好像也不全是他的错，我都怪到他身上，是不是残忍了点……”

　　“你也知道啊。”刘丹扬淡淡地说道，“我站那么远都听到你质问人家了。我刚才多怕他被你骂哭了，等下传出去，变成我们情敌斗殴什么的，我又多了个罪名。”

　　……有没有这么夸张？

　　对于刘丹扬的发散性思维，章兰天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诶，等一下。”

　　章兰天这时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她盯着刘丹扬，一字一顿地反问道：“刚才，你的女朋友，和她的前男友，在你面前聊了那么久——你脑子里想的竟然是，怕我把他给骂哭了？你怎么不担心我会哭呢？请问到底谁才是你的女朋友啊？”

　　“不，你不会哭的。”刘丹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十分自信地说道，“不然你就配不上‘小强’这个名号了。”

　　“……”

　　最后一点伤感颓靡的情绪也被他摁了下去。

　　此刻的章兰天恨不得像对唐以轩那样，也直接飞起来给刘丹扬一脚，让他把“小强”这个弱智无聊的称呼给永久性地咽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