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兰天和卓佩佩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发生在英语课上。

　　自从高二开学，正式成为卓佩佩的学生以后，章兰天就一直在刻意避免着和卓佩佩的正面交锋。但由于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恶意中伤，章兰天对卓佩佩积累的厌恶早已罄竹难书。到了这周的英语课上，章兰天终于借着一个见义勇为的机会，顺势爆发出内心的不满。

　　这天是试卷讲评课——前一周，他们刚刚结束高二第一次月考。

　　在大多数的学校里，很多老师都会表现出明显的“成绩歧视”：在他们的逻辑里，成绩不好的学生是不配拥有尊严的。

　　在卓佩佩的逻辑体系里，又加了一环：成绩不好还家境不好的学生，那简直不算人。

　　她就是这样当众羞辱那个英语成绩全班垫底的女生的。

　　

　　“我听说你们家，爸爸妈妈都失业了是吧？你爸现在在哪里做临时工来着？”

　　卓佩佩手里拿着不及格的英语试卷，扬着下巴，用一种睥睨的视角看着那个女生：“我记得你好像是自费学籍进的一中吧？你家里都这种条件了，还砸锅卖铁让你进一中读书，结果你考出这样的分数！你知不知道我们班的平均分被你拉低了多少？你有脸回去见你爸妈么？”

　　在卓佩佩一句接一句的攻击过程中，那个女生已经开始低头啜泣。卓佩佩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这个教育成果，轻轻笑了一下，继续向全班说道：“我们班这次，最高分和最低分差了多少，你们知道么？100分！整整100分！”

　　在全班学生有些哗然之际，卓佩佩又把矛头转向了那个分数垫底的女生：“英语第一名的同学都接近满分了，你再看看你？如果实在读不好书，不如赶紧辍学去读个中专吧，免得浪费家里的钱了！”

　　“卓老师！”

　　章兰天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咄咄逼人的卓佩佩：“我觉得，一个学生的家境，不应该是您作为一个老师关注的事情。我们交了学费来一中，是来受教育的，不是来受人羞辱的。您能分得清‘教育学生’和‘人身攻击’的界线在哪里么？”

　　章兰天这突然的挺身而出，让原本哗然一片的班级瞬间肃静了起来。

　　班上的同学纷纷有些愕然地看着章兰天。那个一直被骂的女生，突然听到有人为自己仗义出头，一下子连最后一丝情绪防线都垮掉了，当场毫不掩饰地放声哭泣起来。

　　卓佩佩被章兰天这么一指责，顿时有点下不来台。她酝酿了一下，终于还是维持了她趾高气昂的姿态：“这位章同学，还教育起老师来了？你觉得以你的成绩，你有资格替她说话么？”

　　章兰天耸了耸肩，直接噎了卓佩佩一句：“我觉得我应该有资格吧。”

　　卓佩佩像是没有料到章兰天居然会这样硬气，一时气结，索性冷笑着走回了讲台上：“我现在开始一张张发试卷，被叫到名字的人自己上讲台来拿吧。章同学，你既然喜欢没事出风头，那你就干脆和她一起站着吧。”

　　章兰天也懒得跟卓佩佩争辩。她依言在座位上站着，还看了一眼那个被骂哭的女生，朝对方微微一笑。那个成绩垫底的女生，见此刻有人替她分散了众人的关注，便不似刚才那样窘迫了，眼泪也渐渐收住了。

　　

　　接着，卓佩佩便开始从密封的文件袋里，把试卷一张张地拆出来。

　　由于每次考试，学生的姓名学号都会被密封起来，所以老师在阅卷时也并不知道每张试卷是属于谁的。一中的所有大型考试，通常都是全年级的试卷混在一起批阅，等分数全都出来后，再把试卷重新装订好分到各个班上去。

　　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仪式感：任课老师当着全班的面，现场拆掉密封线，按照分数由低到高或者由高到低，一张一张地把试卷发下去。

　　这也是，继年级排名的大红榜之后，又一项对“丛林法则”的无形宣传。

　　卓佩佩似乎很喜欢这种有些残酷的仪式感。

　　她刚才便当着全班的面拆掉了试卷的密封线，直接拿出了最低分的试卷，把那个成绩垫底的女生骂得无地自容。

　　此刻，她一张接一张地把每个人的试卷拆出来，在念名字的同时，还不忘把分数念出来。有不少分数不好看的同学，脸上都青一阵白一阵，一个个都是飞快地跑上讲台，然后赧然地低着头回到座位上。

　　逐渐地，90分以下的试卷已经发完了——按照150分的总分来看，90分算是一个分水岭。卓佩佩一面念名字发试卷，一面时不时抬眼打量一下正在被她罚站的章兰天，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冷笑。

　　不久后，120分以下的试卷也发完了。

　　剩下还没收到试卷的人，便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高分了。

　　此时卓佩佩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把文件袋拿起来，检查了一下桌子上，确定中途没有遗漏掉什么，这才继续发试卷念名字。

　　终于，又过了一会儿，卓佩佩的文件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试卷了。

　　卓佩佩环顾了一圈整个教室，发现大家手里几乎都已经有了试卷。她有些不愿相信地从文件袋里抽出了最后一张纸——也就是全班第一名的试卷。

　　然后她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才叹了一口气，用冷冰冰的声音念出了试卷上的名字：“章兰天。”

　　原本还在各自审视试卷的同学们，此时有不少人都隐约猜到了这个走向。当“章兰天”三个字从卓佩佩嘴里冒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班上竟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掌声。

　　章兰天便在众人的掌声里，宛若闲庭信步般走上了讲台，微笑着从卓佩佩手里接过试卷。

　　

　　毕竟还是年少轻狂——章兰天站在讲台边接过试卷后，并没有马上回到座位上，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卓佩佩：“卓老师，请问现在您觉得，我有资格替最后一名的同学说话了么？”

　　全班顿时哄堂大笑，笑声里还夹杂着鼓掌声和欢呼声。

　　卓佩佩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赧然，随后她又迅速恢复了一贯的高傲：“偶尔拿个高分，里面也有不少侥幸的成分，并不代表你就比别人强多少。现在得意还早了点吧？”

　　“嗯，卓老师说得对。”

　　章兰天笑着点了点头，提高声音向那个因成绩垫底还在罚站的女生说道：“偶尔没考好，里面也有偶然的成分，并不代表你比别人差。”

　　说完，章兰天转过头看了卓佩佩一眼：“谢谢卓老师的道歉，我们都听明白了。”

　　班上在寂静了几秒之后，又响起了一阵起哄的笑声和欢呼声。

　　章兰天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在英语课勇斗卓佩佩之后，到了课间，那个成绩垫底的女生特意跑来章兰天的座位，认真感谢了她。其余也有不少同学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卓佩佩的行为，纷纷夸章兰天刚才又勇敢又霸气。

　　章兰天被簇拥在众人中央，和他们说说笑笑了一整个课间，心情十分愉悦。

　　然而在这个课间里，刘丹扬却不见了踪影。直到下一节课的上课铃打响，章兰天才看到刘丹扬从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回了教室。

　　当天放学，刘丹扬在送章兰天去公交站的路上，主动提到了英语课的事情：“你今天，后来对佩佩姐说的那些话，其实有点没必要吧？”

　　“我说了什么话？”章兰天不解。

　　“你的成绩已经是全班第一了，班上都给你鼓掌了，你实在没必要那么咄咄逼人啊。”刘丹扬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像佩佩姐这样又年轻又漂亮的女老师，本来就很难服众。平时就有很多男生喜欢背地里开些难听的玩笑。你今天这么一闹，不是帮着那些人欺负她么？”

　　“……所以你觉得我欺负她了？”

　　章兰天一时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重新组织好语言：“难道……你看不到她欺负别人么？”

　　“佩佩姐这个人，只是心直口快而已。尤其是当学生们不服她的时候，她就会故意装得凶一点、严厉一点。”刘丹扬缓缓说道，“你不了解她说话的方式，其实她真的没什么恶意的。如果你有机会和她熟起来，你就会发现，其实她是个很善良的人。”

　　章兰天情不自禁地当场冷笑起来。

　　“她善良？她要是能算善良的话，那些杀人放火的，一个个都是圣人了！”

　　“你为什么会对佩佩姐有这么深的成见？”刘丹扬不解道，“我以为，你被流言蜚语伤害了那么多次，应该理解佩佩姐的处境才对。为什么到了她这里，你就变成那些恶意的帮凶了呢？”

　　章兰天被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逻辑，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章兰天之前并没有特意向刘丹扬交代，卓佩佩是如何在背后恶意中伤她的。

　　对于章兰天来说，去回忆这样的事情，等于是重新回味一遍那个不开心的过程。她是个擅长“向前看”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翻开往日的伤口，观摩曾经的窘迫。

　　她原以为，许多事情无需解释，真相都是昭然若揭。却没有想到，不同的人会对同样的东西产生如此迥异的感受。在越来越情绪化的争吵中，两人的争辩重点，逐渐从“卓佩佩在英语课上的行为到底是不是欺负人”，转移到了“为什么学生们会不服卓佩佩”。

　　作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又带着“高官儿媳”的头衔，卓佩佩从进入一中开始就成了学生们口中的传奇人物。任何一点和她相关的风吹草动，都可以成为传遍全校的八卦。

　　一方面，卓佩佩本身并没有太把教师这份职业当一回事。作为一个英语老师，她的英语口语其实非常的不标准。在其他老师忙着修改课件、批阅作业的时候，她常常裹着一个小毯子，在办公室的一角用笔记本电脑看韩剧——这样的场景被不少同学撞见过，也被传为了奇谈。

　　另一方面，由于卓佩佩出众的样貌身材，她很快便成为了许多恶趣味的男生所意淫的对象。上她的课时，常常会有男生开玩笑起哄，许多相关的污秽笑话也接连传了出来。

　　作为卓佩佩曾经做过家教的学生，刘丹扬和卓佩佩情同姐弟，所以他向来都完全不能容忍这些难听的议论。此时和章兰天争辩起来，他便头一次认真表达了自己对卓佩佩的心疼，以及对那些污言秽语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