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二楼中庭，除了宾客们之外，还站满了凑热闹的路人。正中央的那张大桌子边上，有一位穿着唐装、须发皆白的老伯，正握着毛笔在宣纸上写字。

　　“这位金老先生，是我们全省著名的书法家，现在随便一幅字都起码能卖到几十万。”

　　闻森澧缓步走上来，向颜双和苏若成介绍道：“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这次我爸特地请他来给新店题字，到时候会裱起来挂在店里。”

　　颜双平日里就很反感这些附庸风雅的商人，明明肚里没多少墨水，有了点钱之后就开始装点门面，硬要碰瓷琴棋书画，开口闭口都是孔孟之道。如今市面上大行其道的，表面堂皇而内里空洞不堪的“企业家国学”，也算是专为这类人而设的一门崭新的学科了。

　　闻森澧笑吟吟地看着颜双：“来都来了，双双妹妹要不要带你朋友一起去玩玩游戏啊？今天的优胜者，可以得到我们的限量版纪念品噢。”

　　

　　这时，那些结伴来逛商场、出于好奇心参与游戏的路人，都以两人为一组，各自用黑色眼罩蒙着眼睛，站在每张小桌子的两侧。

　　游戏开始后，参与游戏的两人会从桌子的两侧伸出手，同握住一支细毛笔。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两人各自使力，最后自上而下地写出一句“皓文珠宝，开业大吉”。每轮游戏里，字写得最端正且用时最少的那一组，就会获得一套限量版纪念品，其余参与者也可以领取本商场的购物代金券。

　　由于皓文珠宝的设计是走的“轻奢中国风”，因而，与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宣传活动，是再适合不过的了。何况用简化过的细毛笔写书法，只是图一个形式，难度并不高，还颇有趣味性。果不其然，这个游戏一下就吸引了不少人流。

　　“闻少的活动策划真是用心了。”颜双夸了一句，然后婉拒道，“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吧。”

　　谁知下一秒，闻森澧突然拍了拍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正在把酒言欢、或是在附近围观题字的的众宾客，连同那位站在桌边刚题完字的金老先生，都循声望了过来。

　　闻森澧从旁边的工作人员那里拿过来一个麦克风，提高音量说道：“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宜言集团的总裁千金，颜双小姐。”

　　颜双不知道闻森澧为什么要突然把她变成注意的焦点，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

　　

　　“双双妹妹，我听说你从六岁就开始学习书法了，我没记错吧？”闻森澧又转过头向颜双说话，麦克风音量不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脸，也给我们的新店开业题几个字呢？”

　　颜双没料到他会来这样一出，一时双颊涨红。

　　“六岁学书法”，只是她爸妈曾经偶然间在饭局上用来打趣她的一个话题。她只是在刚进小学的时候粗略练过一两年的毛笔字，如今早已年深日久。更何况，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英文环境里，中文也是以电脑和手机打字为主，现在的她恐怕连普通的钢笔字都未必能写好了。

　　“那只是小时候学了一两年，早忘光了……”她艰难地解释道。

　　“不要谦虚啊！这里又不是什么书法大赛！”闻森澧保持微笑，寸步不让，“都是自家人，随便意思意思就好了。”

　　这个闻森澧明显就是成心的——他虽然表面上看着总是笑吟吟的，其实内心睚眦必报。刚才颜双一直不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很显然，他现在是借这个机会，故意摆颜双一道。

　　颜双在心中暗暗叹气。

　　

　　“颜小姐真是才貌双全啊！”

　　“我早就听说小颜是大才女了！写得一手好文章，没想到还会写书法……”

　　人群中有几个之前和她在应酬场合打过照面的长辈，此时也不明就里，便顺着闻森澧的话夸赞了起来。很快，围观的宾客们竟然自动给颜双让开了道路，隐隐成夹道欢迎之势。

　　颜双环顾四周，用了几秒钟冷静下来，这才换上一副礼貌的笑容：“我的书法实在是见不得人，闻少就不要捧杀我了。”

　　“颜大小姐来都来了，怎么也得给我们捧个场吧？”闻森澧倒是不依不饶，“要不然，你就权当娱乐，来参与参与我们这一轮的小游戏？”

　　到了这个份上，再当众拒绝人家的邀请就显得太忸怩了。

　　既然是蒙着眼睛写毛笔字，有了此等客观条件的束缚，那么字写得难看些，大概也不至于太丢人？没有人会期待你闭着眼睛、跟另一个人一起握着笔，还能写出板正的书法作品来的。

　　眼见得颜双态度动摇，闻森澧丝毫不给她退缩的机会，直接举起了麦克风：“各位朋友，这位颜大才女要和你们竞争这一轮的小礼品了！你们写书法要是输给这位颜小姐，倒也不丢人，我们还是会赠送双倍的代金券的！”

　　参与游戏的路人们本就是来凑个热闹，也没打算胜出。此时一听无论胜败都有双倍奖品，纷纷鼓掌欢呼了起来。

　　颜双再一次窘迫不已。

　　这个闻森澧明显是故意捧杀她，把她架得高高的，等下她在游戏环节名不副实，写出来的狗爬书法随便败给了某个路人，那丢的也是“宜言集团千金小姐”的脸。

　　吹牛不是她吹出去的，但后果可是都算在她头上了。

　　那些前来参加活动的贵宾们，看他们这一唱一和的架势，还以为这是提前安排好的余兴节目。原本散落在店铺周边各自聊天的众宾客，现在都逐渐聚集到了广场活动区域，似乎都想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惊喜。

　　只见闻森澧向穿着旗袍的工作人员招了招手、叮嘱了几句，很快就有人去收走了老先生的题字，还有人过去铺纸研墨，将金老先生题字的桌子重新布置好，作势要迎接颜双。

　　颜双尽管内心尴尬，表面却不得不装作端然自若。她有些抱歉地看了一旁的苏若成一眼，低声问道：“你愿意陪我一起玩这个游戏么？”

　　苏若成此时大概也看明白了颜双的处境，于是向她点了点头。

　　颜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很快，颜双和苏若成就在那张老先生题字的大长桌两侧各自站定，宽大的宣纸已经在他们面前竖着铺好了。现场工作人员上前，按照游戏规则，也给他们戴上了黑色眼罩。然后，他们从桌子的两侧各自伸出写字的右手，工作人员将一支粗毛笔塞到了他们手里。

　　摸到毛笔的瞬间，颜双又在心里暗骂闻森澧无赖。

　　其余参与游戏的路人，用的都是那种只比正常钢笔略大一圈的细毛笔——唯独到了她这里，换成了正经写书法的毛笔，甚至还是尺寸较大、不易控制的那种。

　　果然，蒙上眼睛之后，她听到闻森澧又高声说道：“大家不用靠得太近，我们会把颜小姐写的字实时投映在大屏幕上的！”

　　正前方原本在播放“皓文珠宝”创意宣传片的大屏幕，一共分作两块，其中一块正在展示金老先生那苍劲有力的题字，现在另一块要用来实时直播颜双的游戏成果……可想而知，会是多惨烈的对比。

　　这个闻森澧真是非常懂得怎样让人难堪。

　　

　　正在颜双烦躁不已的时候，她感觉到来自毛笔另一侧的一阵力量。

　　苏若成的手指柔软修长，温度比她的手稍高一点。他的手从另一侧握住这只粗大的毛笔，同时也握住了她执笔的右手。

　　颜双心里一动。

　　她之所以邀请苏若成一起参与游戏，只是因为被闻森澧架在那里没办法拒绝而已。但她当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和苏若成双手交握。

　　心跳一下子又加快了许多。不知道是因为当众写字的紧张，还是因为其他不知名的原因。

　　

　　虽然蒙着眼睛，但颜双也知道闻森澧正在等机会看她的笑话。她如今早已把童年打下的书法功底抛到九霄云外，唯一还记得几分的就是握笔的姿势——指实、掌虚、掌竖、腕平、管直，姿态端然，看着倒是很像那么一回事。

　　待游戏环节计时开始，她就与苏若成共握着那支笔，艰难地画下了第一撇。她原以为从不同的角度合作写字会是一件很难的事，却没料到，苏若成那边并没有传来任何的反作用力。他只是出力帮她握着笔而已，一切方向全依着颜双来掌控。

　　待颜双凭着感觉写下第二笔的时候，耳畔又响起了闻森澧从前方传来的声音：“双双妹妹啊！你不如还是给我们的新店开业写句赠言吧？”

　　颜双在心里翻个白眼，不打算搭理他。

　　隐约听得现场有宾客替她解围：“闻少，你就别为难颜小姐了！人家眼睛都蒙上了，怎么给你好好写字啊？”

　　闻森澧却阴阳怪气地接话：“您不知道，这位颜小姐可是个大才女，没什么难得倒她的！”

　　言语挤兑下，颜双不由得手腕一滞。

　　这时，她对面的苏若成忽然低声问道：“你到底什么事得罪他了？”

　　颜双叹了一口气，低声答道：“这人就是个无赖。他们这家店都是偷了我们家的创意，现在还要威胁我出卖我哥哥。简直欺人太甚。”

　　苏若成那边沉默了两秒钟。

　　两人拿笔的手也交握着在空中停顿了两秒钟。

　　“那不如，送他一句话。”苏若成突然说道。

　　

　　猝不及防间，颜双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带动了她的手腕。

　　这一回，她没有来得及使任何力气，全靠苏若成带着她往下写。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苏若成顺着刚才纸上那起笔的一撇一竖往下写了什么——后来她感觉那似乎是个“身体”的“身”。

　　他的手掌紧紧地覆盖着她的手背，带动着整支粗大的毛笔，腕力劲道十足。

　　颜双不知道他接下来写了什么，只是任由他拿着自己的手，在面前的宣纸上，自上而下一气呵成地写了下去。

　　耳畔隐约听得围观宾客的窃窃私语。

　　整个书写过程顺畅如行云流水，直到一切写完，苏若成伸出左手，摘下了蒙住眼睛的黑色眼罩，顺手拍了拍颜双。颜双直到这时摘下眼罩，才看清自己和苏若成刚才“合力”完成的书法作品。

　　落在纸上的十四个字，既端雅俊秀又潇洒飘逸，颇具风骨，是非常好看的行书。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前方的大屏幕上，准确无误地将这幅书法投映了出来。现场宾客顿时一片鼓掌叫好。

　　这副对联出自《红楼梦》，内容既浅显直白、又颇具讽刺意味——送给贪婪无度的闻家人，倒是正正合适。

　　待苏若成放开她的手，颜双才感觉到自己心跳得飞快，脸颊竟比刚才最尴尬窘迫的时候，还要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