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整晚的胡思乱想过后，第二天颜双发现，自己竟难得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应酬。她决定好好把握上班之前的最后几天自由时光，于是便独自坐地铁去了家附近最大的一个商场。

　　这竟然是她回国之后第一次自由地出门逛街。

　　走进商场后，颜双在电梯口的地图上，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那是一家新开的书店，店名和logo仿佛在哪里见过。

　　颜双思索了片刻，才想起这个地名应该是在苏若成的社交动态里出现过。

　　苏若成的社交网络一直都很安静，他回国这么久，只发了一条动态。那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本放在桌上的《博尔赫斯文集》，底下的定位是一家书店。

　　恰好就是颜双在商场地图上看到的这家。

　　

　　于是颜双乘扶梯上了三楼，走进了这家苏若成曾经来过的书店。

　　颜双在书店里闲逛了一会儿，又拿了本书坐下看了一会儿。她发觉这个地方从装潢到气氛都非常舒适，也非常符合她的审美。

　　如今有很多书店，都逐渐开成了咖啡屋的形式。花样繁多的饮品和富丽堂皇的装潢，使这些书店脱离了本质，竟成了那些原本完全不爱读书的青年男女，约会拍照的打卡胜地。

　　颜双很烦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同时又受不了以前书店的那种老气横秋的布局。这间书店不仅用简约而有格调的环境恰到好处地满足了她的需求，里面的藏书也都是一些有质量的文学类著作，并没有那种可怕的成功学畅销书污染视线——总之是个让她非常惊喜的地方。

　　坐了一阵子之后，颜双付款买了本书就离开了。

　　她起初并没有抱着什么特殊目的来这里，但最后这样平淡地起身离开，她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期待落空的寂寥滋味。

　　

　　走出书店后，她发现商场里很是热闹。

　　这间商场和许多商场一样，采用贯通数层的中庭空间的设计。从颜双所在的商场三楼，一眼就能看到商场二楼、她正对面的方向，此刻十分热闹。

　　有一家新开的店铺正在举行开幕酒会——店门口挂着四个大字：“皓文珠宝”。

　　颜双不由得冷笑。

　　“皓文珠宝”是皓文集团旗下的子公司，最近刚成立不久，正在到处宣传预热，接下来还会在本市的各大商场里继续开分店。颜双之所以对这个品牌如此反感，主要是因为这个项目的前身，正是数年前，她家的宜言集团和刘家的琉盛集团曾经合作的一个项目。

　　当年，琉盛集团的刘总裁打通了东南亚矿石产业的关系网，而宜言集团当时正准备拓展一条新的产品线——两家一拍即合，于是就有了一个原创珠宝品牌的项目倡议。就在宜言集团为此到处招贤纳士的时候，琉盛集团却传出了接二连三的负面消息，之后便彻底破产了。于是，这个原创珠宝品牌也跟着流产了。

　　宜言集团的前期投入全都打了水漂，双方负责人一起宵衣旰食做下的策划书，则全都封存在了两间公司的档案库里。

　　这些天颜双在研读公司以前的财报，还顺藤摸瓜地翻出了公司档案库里的不少旧文件，这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历史。近日，“皓文珠宝”正式开业并到处宣传造势，其目标市场和产业模式，都显而易见是脱胎于那个当年留下的企划案。

　　不仅以卑鄙手段吞并了琉盛集团，现在还公然地把偷来的企划案付诸实践，实在可恨。

　　

　　颜双情不自禁地乘扶梯下楼，来到了“皓文珠宝”所在的楼层。

　　只见店铺门口摆放着社会各界名流送来的花篮，当中不乏许多颜双认识的长辈的名字。整间门店采用白金二色为主色调，走的是中西结合的轻奢风。离店铺正门不远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长桌，上面是各式各样的酒水饮料。

　　很奇怪，下楼之前她还有几分义愤填膺，等真正走到觥筹交错的开幕酒会现场，颜双竟一瞬间感到恍惚起来。

　　刚才她所在的书店，与眼前这家珠光宝气的店铺，看上去是两件如此不搭调的事物，但它们竟然可以存在于同一个空间里。

　　颜双从“皓文珠宝”所在的位置，再回头去审视自己刚才闲逛的那家书店——此处的喧哗与彼地的静谧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自己仿佛是从舒适的桃花源里，不经意坠入了吵嚷的人世间。

　　她的人生中，出现过许多像这样突然灵魂出窍的时刻。

　　像是高中毕业的舞会，像是大学迎新的party，像是她住在美国大都会的时候，一次次奉命接待那些来当地旅行的父母生意伙伴、又或是来美国读书的父母朋友的子女。她还曾经盛装华服出现在各地的一些大型活动和会议，以及海外华人的那些游轮晚宴上，每次都要竭力克服自己社交恐惧的本性，随机切换不同国家的语言，笑吟吟地去和参与活动的各界人士结交。

　　大多数时候，颜双都像是此时这样，茫然无措地面对着熙攘吵闹的人群，内心说不上是厌倦还是疲惫，总之灵魂早已飞出了十万八千里——然而她身边的人从来也看不出她的异常。

　　此时此刻，在美国的那些繁华热闹的生活已经像是前世那么远，但她却又分明像是从来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喧嚣。

　　

　　颜双正站在扶梯口暗自出神，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双双妹妹，你怎么也来了？”

　　颜双抬眼一看，迎面走来的正是“皓文珠宝”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之一，也是最近刚刚大学毕业、入职皓文集团的企业继承人——闻森澧。

　　之前在一些饭局宴会上，颜双曾经和这位自来熟的闻家少爷有过几面之缘。这人非常没有分寸感，常常喜欢主动和人搭讪，而且还非常喜欢挑逗女性。曾经，这个闻森澧就屡次调戏席锐夫的女朋友，惹得席锐夫十分不悦。

　　这些年，颜双和席锐夫在美国东岸念大学，闻森澧则在加州的一所有钱人扎堆的公立大学混了四年，据说是夜夜笙歌，荒唐的故事层出不穷，醉酒飙车的事迹还上过当地新闻。

　　闻森澧和颜双、席锐夫同龄，几乎是和席锐夫同一时间从美国回来，入职自家的公司。据说他刚回国没多久，就组织了不少夜店社交活动——和他发生过绯闻的美女嫩模的数目，一口气都数不过来。

　　颜双和席锐夫都十分看不上他的为人，在社交场合打照面的时候都是能避则避。

　　却没想到，竟会这样狭路相逢。

　　

　　“我约了朋友来逛商场，只是路过而已，闻少别误会。”陡然回过神来的颜双，说话的语气里自有几分冷淡疏离，“不过还是恭喜闻少，一入职就接手了这样一个大项目。”

　　“双双妹妹客气了！”闻森澧笑道，“既然来了，不如过来喝杯酒一起玩玩？我可以给你展示一下我们的第一批设计。”

　　“不必了。”颜双说道，“我不敢在这里耽误时间，我朋友该等急了。”

　　“你约了什么朋友啊？可以邀请来店里一起逛逛啊。”闻森澧继续笑吟吟地说道，“我们今天开业酬宾，就算不消费，每位宾客也都有机会得到小礼品。”

　　“谢谢闻少的好意，那我去问问我朋友的意思吧。”这样推脱了一下，颜双转身就要上扶梯离开。

　　哪知闻森澧直接一侧身，挡住了颜双的去路：“怎么这么急着走呢？我反正现在也闲着没事，不如我送你去跟你朋友会合，路上也好跟你叙叙旧。”

　　……我跟你有什么“旧”可以叙？

　　颜双顿时心生不悦。可是这闻森澧句句话礼貌客气，她碍于身份和教养，也不太好意思直接拂对方的面子。

　　

　　正在这时，迎面升上来的扶梯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那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颜双瞬间心跳加速，目光有些游移不定。这场偶遇如果放在二十分钟以前，颜双的内心或许会有几分雀跃。但是在进退维谷的当下，她只觉得愈发窘迫了。

　　苏若成搭着扶梯徐徐上升，显然也并没有料到会迎面见到颜双。他怔了一下，这才微微一笑，大方地朝她走来。

　　“这就是你在等的人？”闻森澧将苏若成上下打量了一番，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双双妹妹一回来就交了男朋友，你爸妈还不知道吧？”

　　颜双此时真恨不能花钱雇个人，当场把这个讨人厌的闻少爷打得滚下扶梯。

　　

　　碍于闻森澧在一旁，颜双并不想此时和苏若成展开一段对话，同时她更不想把无辜路过的苏若成卷入这些是非里来。她斟酌再三，终于开口说道：“闻少下次再有新店开张的话，我让我爸妈给你送个花篮。今天我就……”

　　闻森澧却直接无视了颜双的推脱，抓紧机会向苏若成打起了招呼：“你好，我是颜双的朋友，也是这家皓文珠宝的副总经理。我们今天新店开业酬宾，向所有来宾提供免费饮料和小礼物——要不要一起来玩玩啊？”

　　苏若成初来乍到，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他似乎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对话，于是有些困惑地回头看了一眼颜双。

　　闻森澧却丝毫不给苏若成出言拒绝的机会，直接就开始带路往前走。苏若成和颜双面面相觑，出于礼数上的压力，他们只得跟着闻森澧向店铺的方向走去。

　　

　　很快，颜双就明白了闻森澧对她纠缠不休的真正用意。

　　“双双妹妹，你回国这么久一定很忙吧？”闻森澧一面拿起白葡萄酒递给颜双，一面问道，“最近有没有时间和以前的朋友聚一聚啊？”

　　不等颜双回答，闻森澧又加了一句：“我听说刘丹扬也回国了，对吧？”

　　颜双故作惊讶：“咦？丹扬哥哥……他还在欧洲念书吧？”

　　“你想想，你都大学毕业了，他是不是也该毕业了？”闻森澧倒是越来越直白，“不瞒你说，我们家老头子知道他回来了，一直在派人找他。你也知道，我们家那些人，会搞出什么后果都说不准……你如果知道他的下落，一定要告诉我，起码我可以先去跟他好好聊聊。”

　　这闻家人都是出了名的浑，不仅做生意游走于边缘地带，平时来往的圈子也都不是什么背景干净的，这间“皓文珠宝”可以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正行生意。

　　闻森澧的话里无疑透着威胁：你不告诉我的话，可别怪我先礼后兵。

　　颜双此时还没有正式接手家里的生意，和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更是经验不足。她不确定这时候是应该继续装傻还是直接拒绝——举棋不定之际，她选择了第三条路。

　　“诶，那边是在做什么？”

　　颜双看到商场中庭的活动区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似乎是在围观什么东西。她便假装注意力被吸引，捧着酒杯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