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颜双·虞美人(二)

  颜双躺到了床上,仰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天生情感淡漠的人,相反她非常的敏感——她的敏感体现在阅读和写作的时候,却独独不会体现在生活中。从小到大,她一直在刻意地做一个体面的大家闺秀,所以她忍受不了任何“失控”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

  颜双的爷爷是他那个年代极为罕见的名校高材生,很早的时候就独具慧眼,胼手胝足创立了宜言集团最初的雏形。在后来的动荡时代,这个集团前身受到一次次冲击,屡屡都险些夭折,好在多得贵人相助。后来颜双的父亲也走了读大学出来经商的老路,终于赶在时代浪潮里将公司做大,这才有了后来的宜言集团。

  到了颜双这里,已经是第三代千金小姐,严厉的家规和家教都运行已久。

  颜双的奶奶曾经因为重男轻女,表达过对颜双的不喜欢,甚至鼓励她父亲再要一个孩子。但颜双的爷爷一生小心谨慎,当时找人算了一卦,坚称二胎会影响颜双父亲的事业运,于是站出来反对了这个提议。

  所以,颜双的这个“独生女”的尊贵身份来之不易,可说是时代与人性的角力共同成就了她。也因此,她从小就活在了太多的期望里。

  从小到大,每次去爷爷奶奶家,她都要盛装打扮、注意言谈,唯恐哪里行差踏错,以至令祖父母皱眉。而气氛完全相反的、令她松弛的体验,就是当她跟着母亲回外公外婆家的时候。

  如果说爷爷奶奶是“长辈”的话,那么对于颜双来说,外公外婆就更像是“亲人”。

  

  颜双的外公外婆文化程度并不高,外公是中学毕业,在他出生的那个镇上就已经算是文化人了。颜双的外婆则只念过小学,粗略认得一些字而已。

  外公外婆早年在镇上做小生意,后来赚了一些钱,就到城市里买了几处房产。再之后遇上拆迁和政策变动,莫名其妙赚了一大笔钱,成了众人眼里的“暴发户”,因而得以供子女接受最好的教育。所以,虽然颜双的父母是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自由恋爱,但她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在祖父母训诫颜双要体态端庄、礼貌大方的时候,外祖父母就只会轮流跟她说车轱辘话:“双双啊,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大出息都没关系,最重要是活得开心……”

  说这话的时候,如果颜双的父亲也在场的话,颜双的母亲脸上便总有几分挂不住。

  只有在外公外婆家,颜双才可以穿着男孩子的宽大衬衫,自由自在地和她的表兄弟们追跑打闹。外公外婆虽然已经是“有钱人”了,但仍然喜欢自己在家腌咸菜、晒辣椒,每次颜双跟父母去探访的时候,他们都会大包小包的塞上一堆自制的食物让颜双的父母带回家。

  颜双的母亲家里口味重,而父亲家里的口味则很清淡,所以每次提着那些咸辣的自制食物回到家,颜双的父母总是有些左右为难。

  通常到了最后,家里只会留下一小部分,剩余的就被颜双的父亲重新打包好拿去送人了。

  

  颜双高中转学出国的决定非常仓促,是她母亲最初看到了相关的资讯,然后和她父亲商量之后就直接拍板决定的。颜双本人都是到很晚的时候,才收到正式的通知。

  在她出国前,爷爷奶奶给她送来了一个大红包,而外公外婆则提出要亲自来给她送机。终于,颜双的母亲以“老人家不必奔波”为理由,拒绝了她外公外婆的殷勤。

  从头到尾,颜双对于转学出国这件事,都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以后是要从父母手里接过“宜言集团”的,自己一生的轨迹仿佛在出生之前就早已写好。至于在履行责任之前需要做哪些准备,一切都由父母说了算。她知道父母自然会根据具体的情况,给出适合她的最优解。

  所以,在去美国的飞机上,同行的不少高中生都因为恐惧或是不舍,而在漫长的航程中黯然洒泪。唯有她全程云淡风轻,微笑凝望着飞机窗外越来越小的灯火和深不可测的云层。

  

  那年才十六岁的颜双,一下飞机,就拖着行李住进了一对白人老夫妇提供的寄宿家庭里。

  颜双从小家教森严,此时深知自己寄人篱下,不应该给人添任何麻烦,所以她一直都表现得非常拘谨。老夫妇放在公共区域的水果和零食,她从来也不敢乱拿。她总是自己买好一堆零食和泡面囤在房间里,连碗碟餐具都单独买了自己使用的一套。

  老夫妇会尽职尽责地给她准备每天的食物,但那大都是贝果、沙拉或者三明治之类的。颜双是典型的中国胃,而且从小有些挑食,但她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常常她都是强迫自己吃下一些老夫妇准备的食物,之后再用自己的碗碟和烧水壶,偷偷泡碗方便面躲在房间里加餐。

  渐渐的,她也得知了有关这个寄宿家庭的一点情况。

  这对白人夫妇算是一对“空巢老人”,做寄宿家庭主要还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排遣寂寞。他们有一儿一女,大女儿老早就去外州工作了,很少会回来。小儿子在州内另一个城市念大学,近两年玩野了,本该阖家团圆的感恩节都不回来过,而是和朋友一起去公路旅行。

  颜双住进这个家的时候,老夫妇已经两年没有和儿女团聚过了。

  不过,就在颜双入住不久后的那个感恩节,老夫妇的儿子打电话通知说自己会回家过节。

  老夫妇在接过电话之后非常兴奋,话都比平时多了许多。他们喋喋不休地向颜双介绍这个小儿子:他性格开朗、身体健壮,棒球打得很好……老夫妇直到四十多岁才生了这个儿子,平时虽然有很多沟通问题,但他们一直在心底里深深为这个儿子骄傲。

  在感恩节前两天,老夫妇欢天喜地,开车带着颜双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只巨大的火鸡,以及烤肉、意面、纸杯蛋糕等杂七杂八一大堆食物。为了照顾颜双的口味,他们还特意拿了日式的寿司和美式中餐的烧麦扔进购物车——这已经是他们最能理解的亚洲食物了。

  在这样的节日气氛感染下,尚未适应异国他乡的颜双,也第一次感到了几分家的温暖。

  然而那年的感恩节却成了一场闹剧。

  

  老夫妇的小儿子这趟回家是有任务的——他带回来一个男朋友,并且向父母出了柜。

  这样的事情在美国并不少见,但这对老夫妇是忠诚的天主教徒,一直笃信所有非异性婚姻内的性行为都是不洁的。老夫妇无疑都是简单善良的好人,但他们脑海中的信仰和概念也早已根深蒂固。和许多朴实的村民一样,他们的善良和他们的保守一脉相承,难以剥离。

  当听说自己引以为傲的小儿子,竟早已做下他们眼中的不伦之事,老爷爷当场气得摔了刀叉,老太太则是铁青着脸低头沉默。

  被叫出来一起用餐的颜双,见气氛不对,便找了个机会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晚,颜双只听见楼下断断续续地传来争吵和怒吼的声音。最后,便以小儿子带着男朋友摔门而去,作为当晚的终结。

  第二天早晨,颜双起床下楼的时候,发觉前一晚的感恩节大餐,还整整齐齐地摆在餐厅里的那张长长的木质餐桌上。经过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夜晚,琳琅满目的感恩节大餐早已放凉,意面凝结成了一块,烤肉被一层油覆盖住,而餐桌正中央的那只火鸡完完整整,根本没被动过。

  这个承载了无限期待的感恩节夜晚,就以这样狼狈的方式悄然落幕。

  那一刻,颜双怔怔地看着餐桌中央的那只完完整整的火鸡,忽然毫无预兆地湿了眼眶。

  

  自从得知自己要出国这件事以来,在一次次的告别中,在人生地不熟的校园里,在寄人篱下努力克制的小房间里,她都心态平和,情绪毫无波动。但此时此刻,见到这只凝结了一层油脂的、完完整整的大火鸡,颜双竟然落泪了。

  她明知道自己只会在这对老夫妇家里住几个月,也明知道这里的家庭纠纷与她毫无关系。只是那一刻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其他的事——仿佛是想起了文化程度不高的外公外婆,每次在她姿态端然的爷爷奶奶面前,那左支右拙的窘迫模样。仿佛是想起了逢年过节时,她从外公外婆那里收到的那一袋袋,最终不是在家放到变质扔掉、就是被转送出去的自制咸辣食品。

  她忽然想起,从小到大,似乎只有外公外婆对她说过:“双双,你以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要紧,最重要是活得开心。”

  她长到这么大,是真的活得开心么?

  那天清晨,颜双独自站在寄宿家庭的餐桌边上,忽然就恸哭不止,仿佛是封闭已久的情绪闸门被骤然开启。

  她在哭得最伤心的时候,曾经想过当晚要给外公外婆打一个视频电话。但是在眼泪止住之后,这个念头也被她摁下去了。因为她知道,如果发起这样一场通话,她自己有可能会再度打开情绪的闸门。

  像这样伤筋动骨地哭一场,是真的太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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