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美国玩之前,余雅希就在网上看了很多恐怖故事,才知道在美国人人都可以持枪。在出发前,妈妈也再三叮嘱她,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到酒店里,没事不要往人少的地方跑。
当时余雅希还觉得这些危险都离自己很远,但当她真的操着一口无法交流的蹩脚英语走在异国的街头,她整个人简直要被窘迫和惊惶所淹没——
刚才擦身而过的那个人口袋鼓鼓的,该不会藏了一把枪吧?
那个表情怪异的流浪汉为什么要盯着自己看?
这条街这么挤,自己口袋里的钱包和手机不会有事吧?
……
在开始的好几天,余雅希一直都神经紧张,完全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安心享受旅行。
纽约的街头,每个人看上去都是行色匆匆,她根本没有停下来的空间。不管站在那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走、一直走,因为只要停下来或者慢下来,就会阻碍到后面的人。
某个晚上,余雅希花了不菲的价格,买票登顶了传说中的帝国大厦——那是在无数的影视作品里被神话过的一个知名景点。她没有想到,就连这样一个本应很浪漫的地方,都是人头攒动,没有哪里可以让她暂时驻足。
帝国大厦其实没有她之前想象的那么高,天台的视角都会轻易被更高的楼遮蔽住。与其说这是一栋如何杰出的建筑物,倒不如说这栋楼如今只是个象征性的文化遗产罢了。余雅希跟着艰难移动的人群在帝国大厦的天台走了一圈,触目可及的是繁华都市的万家灯火,她不禁再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忧伤。
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给刘丹扬寄过明信片了。因为大一那年暑假,她收到刘丹扬的邮件,说是他之后会居无定所,让余雅希最好不要再邮寄任何东西了。从此以后,她写的那些明信片就全都和那些送不出去的小礼物一起,都躺在那个“百宝箱”里。
随着这层联系的减弱,余雅希心目中那有关于“白月光”的幻觉,已经变得越来越微模糊,只剩下了最后一点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固执。
站在拥挤的帝国大厦天台上,有那么一瞬间,余雅希忽然产生了一点隐隐约约的念头:我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她突然在街上被枪杀了,如果她坐的飞机出事了,如果她下一秒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她——余雅希这个人的存在,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过什么样的意义呢?有人真的在乎她么?如果下一秒全世界毁灭,那么她在人生的最后一秒种又会想要打电话给谁呢?
她没有答案。
余雅希活到二十多岁,好像一直都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背景板。别人眼里的她,从来也没有鲜明的喜怒哀乐,就连她自己都习惯了轻贱自己。
她这么活蹦乱跳地到处旅行,认认真真地写文案开网店,乐此不疲地打听那些有趣的故事、写下一张张的明信片……这些,是不是都只是为了寻找和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呢?
当没有人真正在乎自己的时候,她更加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存在着。
固执地想念心里的那个少年,也算是她自己赋予自己的一点意义吧。
余雅希没有办法把这些心路历程清晰地表达出来,只是那一刻,她确实上演了一场雄伟又悲怆的内心戏。直到回到酒店里,她仍然深陷在某种难以言表的低落里。这是她这趟旅行唯一的一次,在天黑之后才回到酒店——但这个晚上她的忧伤盖过了她的恐惧,她竟然头一次忘掉了自己时刻谨记的那套“安全须知”。
好在余雅希是个记性异常差的人,第二天一觉醒来,她就把前一晚的复杂情绪忘了个精光。
经过了起初几天的惊恐之后,余雅希渐渐学会了熟练使用中文版的地图软件,一个个按图索骥地打卡那些知名景点。甚至她还学会了自己根据攻略,买票坐长途大巴,去附近那家最大的奥特莱斯购物。
她仍然在街边的纪念品店里买下了几张明信片,仍然把自己查到的小传说小故事写在明信片上:什么摸一摸华尔街铜牛的睾丸就会发财啦,什么Highline公园本来是一条废弃的铁路啦,什么约翰列侬就是在中央公园附近的住所被枪杀的啦。
余雅希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是写给谁看的,但这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像是以前的课文里,有的作家会写一篇很长很长的“致某某”——到头来,那整篇文章其实更像是作者的自言自语。
临近回国的那几天,余哲忽然发来消息,向余雅希索要她的护照号和航班信息。
“你正好和双双同一天回国,我帮你改签到她那个航班——这样我就不用去机场接两次了。”余哲理直气壮地发来消息。
双双?
这是哥哥从高中起就一见倾心、这么多年贼心不死,每年寒暑假都要争取见一面的那个高冷的学姐颜双么?
她居然要回国了?
如果她是毕业后彻底搬回国的话,那和她关系密切的另一个人是不是也有可能……
余雅希赶紧打住了自己的想法,故意有些试探地反问余哲:“那假如我的航班改签不了怎么办?”
“那我就只去接双双,你到时候自己打车回家。”余哲毫不犹豫地回复道。
“……”她果然不该对余哲这种人怀有任何期待!
在临走那天见到颜双时,余雅希顿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当场感动得眼睛都开始发热。从吃完饭到一起打车去机场的一路上,余雅希有无数的话想要跟颜双说。余雅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多少话,她只记得自己说着说着就在飞机座椅上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看到颜双两眼冒着血丝,俨然是全程没睡的模样。
她真佩服那些可以十几个小时不睡觉的人。她就不行,永远都要吃饱喝足睡够。
好不容易飞机落地,余雅希跟着哥哥去吃了点东西,一回家就睡得昏天黑地。在美国游玩的这些天,她每天都在一种又疲惫又兴奋又惊恐的状态里,似乎时差还没倒过来,旅程就结束了。
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里,她终于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睡觉倒时差了。由于大四这一年开学很晚、学校管理又松懈,她并不急着回学校报到——所以她立志要整整一个月不出门,安心在家休养生息。
结果,余哲无意间的一句话,让她改变了主意。
“爸妈出去旅行的那个周五,我要去高中同学聚会,晚上不会回来吃饭。”饭桌上,余哲一边低头夹菜,一边不经意地说道,“到时候没人给你做饭了,你记得自己点外卖。”
“你们理科实验班那些人都毕业回来了?”余雅希随口问道,“一个都没在首都找到工作?”
和余哲说话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开启了“怼人”模式。
余哲白她一眼,解释道:“不是理科实验班的同学,是我们那届一中同学的一个大聚会——双双应该也会去。”
“大聚会……有多大?”余雅希听得心里一动。
“反正我看到网上已经有几十个人加入活动了。”余哲回答道。
余雅希闷声埋头夹了几筷子菜,心里千回百转了好几圈,才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那我……可不可以一起去啊?”
“你?”余哲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要去啊?我们年级的人你又不认识。”
“到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余雅希让自己的语气云淡风轻。
“……那行吧。”
之后,余雅希就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默默地等待着那个周五的到来。
结果到了那一周之前,余哲居然再次发挥了他丧尽天良的本性,在晚餐的饭桌上临时宣布要放余雅希的鸽子:“我现在和双双一起上班,周五应该会直接开车带她去聚会现场。我到时候就不绕回家了,你自己坐地铁过来没问题吧?”
“……好吧。”余雅希知道,自己即使说出其他答案也没用。
“聚会现场应该会有很多人,你要自己学会跟人社交,不要老跟在我身边。”余哲叮嘱道。
“我知道啦。”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应该是个比较吵的环境。毕竟章兰天好久没回国了……”
“什么?”余雅希一怔,赶忙打断了他,“章兰天?”
“是啊,我没跟你说么?”余哲看了余雅希一眼,“这次的聚会,是我们这届的风云人物章兰天发起的。她可真是个social queen,我感觉半个一中都是她的好朋友!”
“……”
既然是章兰天发起的聚会……那么,她当年分手分得并不愉快的前男友,应该说什么都不会出现了吧?
余雅希一时无言以对。
雀跃了许久的心,在这一瞬间又骤然沉了下去。
余雅希失落了好几天,一直磨蹭到周五傍晚时分,她站在家里的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心里突然生出一阵失落。
“晚高峰的地铁太挤了,你那个地址又不好走,我还是不去了吧。”余雅希拿出手机给余哲发消息,“晚上我自己泡面吃。你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从屋里给你开门。”
扔下手机之后,余雅希又呆呆地站了半天。最后,她端着一碗加了火腿肠和鸡蛋的泡面,窝在房间里看起了韩剧——这人间多无趣,只有食物和偶像剧还能给她带来一丝丝慰藉。
看到剧中的男主角和男二号都不顾生死地冲出去救女主角的时候,余雅希忽然眼眶发热。
为什么电视剧里的女孩子就可以那么好命?而她的现实生活却这么平庸无聊!
她今年才二十一岁啊!二十一岁这么好的年纪,就要悄无声息地虚度了么?真的再也不会发生一点点值得铭记的事情了么?
余雅希盯着电脑屏幕,眼泪竟源源不断地落了下来。渐渐的,她都开始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在为电视剧流泪,还是为自己这寂寞又可悲的生活流泪。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午夜。
余雅希吃完泡面吃薯片、吃完薯片吃坚果,整个桌子不知不觉就被她弄得一片狼藉。她盯着屏幕上的韩剧,看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情总算逐渐振奋了一点。
听到余哲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时,余雅希就不耐烦地起身走了出去:“不是跟你说了我从屋里给你开门么?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会把门拴起来,从外面打不开的……”
“余雅希你这什么形象?眼睛怎么这么红?”站在门外的余哲看了余雅希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快进去把睡衣换了,有客人来了!”
这时只听得余哲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余哲回头看了一眼,十分客气地朝来人说道:“这里就是我家。我妹妹还穿着睡衣呢,你稍微等一会儿,等她换好衣服我们就进去。”
“嗯,好。”外面里传来一个轻柔的男声。
余雅希乍听之下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便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
霎时间,她如遭电击。
她想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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