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汽车的后座上，那人犹自显得有些神志不清。刚才扶他上车前，梁箬楠就探过他的额头，然后立马被烫得缩回了手。

　　这么冷的天，穿得那么单薄，还不知道在四面透风的停车场里坐了多久……也难怪他会发高烧。梁箬楠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只见那人此时完全是一副迷离迟钝的样子。

　　她不禁有些生气。

　　她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毫不犹豫地抛下工作开车送他去医院，他可能还会一直在那个地方坐着，直到被值班的保安拖走，或者直到把自己冻死为止。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把自己弄生病很好玩么？”梁箬楠一面开车，一面有些气愤地责问道。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那个神志不清的人有气无力地靠在座位上，向着她鹦鹉学舌，“怎么每次见到你的时候，我都会生病？”

　　……真是狗咬吕洞宾！

　　真没想到，时隔两年多没见到这个人，一见面居然就是这样奇怪的场景。梁箬楠被他这倒打一耙的问法弄得越发生气，遇到红绿灯时便索性踩下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刘丹扬！”

　　她回过头去望向后座的刘丹扬，刘丹扬也抬起头望过来。他目光涣散地望着梁箬楠，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又说了一句：“我是说，见到你真好。”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有几分落寞的神情，看得梁箬楠不忍苛责——此时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又温顺又可怜的小猫。梁箬楠心里前一秒还酝酿着的烦躁、愤怒和疑虑，霎时间烟消云散。

　　她重新放柔了语气，对刘丹扬说道：“你稍微坚持一下，我带你去看医生。”

　　耳畔忽然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那是在她低血糖犯病、神志不清如同溺水的时候，恍恍惚惚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男声：“就快到医务室了……”

　　那时候的她，虚弱又绝望，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梁箬楠想起这个场景，不禁心中一软。她也不知道刘丹扬有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刘丹扬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就闭上了双眼。

　　

　　刘丹扬是直接被抬进医院里输液的。

　　梁箬楠开到医院之后叫刘丹扬下车，才发现他已经不会答话了。

　　她只得停好车，亲自去后座把他拖下来。谁知梁箬楠刚钻进车里，拉拽了两把，刘丹扬就直接整个人靠倒在了她的肩膀上。经过了车上的温暖，他苍白的脸颊上逐渐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他的额头仍旧是异常的烫，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喝醉了一般。

　　也不知道刘丹扬在寒风凛冽的停车场里坐了多久。他仿佛一直靠一口气撑着自己，直到被梁箬楠捡上车之后，他的那口气便松了下来，所以很快就陷入了高烧的症状。

　　“醒醒，我们去打针！打完针就没事了！”

　　梁箬楠又试着叫了几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此时，怀里的人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乖巧地依偎着她。梁箬楠并不知道刘丹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这一刻莫名有了一种被人全心信赖的感觉。

　　她从来没想过，一向自视软弱的自己，竟然有朝一日也能充当保护者的角色。

　　心跳忽然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起来。

　　

　　梁箬楠跑进跑出，又是去医院叫人帮忙，又是去前台缴费办手续，忙了好半天，才终于让高烧的刘丹扬安稳地躺在病床上输液。等折腾完这一切，梁箬楠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机上竟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她赶紧回复了同事打来的电话。

　　“楠楠，你跑到哪里去了？魏珊珊那边说没见到你人，已经直接开拍了！”

　　“我……”梁箬楠艰难地说道，“遇到了一点特殊情况，我得处理一下。”

　　正当她准备继续解释的时候，同事接着又说道：“你现在处理完了么？处理完就赶紧过去，应该能赶上他们的下半场！到时候如果海报不合格，老总会剁了你的。”

　　这还是梁箬楠入职以来第一次陷入这样的窘境。

　　她回头看了一眼病房里的情形——刘丹扬还在输液，起码有好几个小时都会保持这个状态。她虽然不忍心扔下他一个人，却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在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她终于咬牙回答道：“那好，我现在就去！”

　　

　　梁箬楠再次赶到拍摄现场的时候，魏珊珊已经换了一套性感的礼服，站在泳池边拍摄仅剩的几个场景了。如果说早上出发的时候，梁箬楠还对魏珊珊带着几分怨气，那么此时看到她在这样寒冷的季节还能笑吟吟地拍摄反季的照片，梁箬楠的内心不禁对她生出了几分敬意。

　　艺人们完成工作颇为不易，所以在工作之余耍耍大牌找补回来一些，倒也可以理解吧。

　　魏珊珊的这组照片，便是由“安格工作室”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戴总监亲自掌镜。梁箬楠几经辗转，才向工作人员要来了存储卡，然后拿出笔记本电脑检查刚才拍的几组照片。她发现这些照片的色调质感果然非常高级，如果要满足节目组的要求的话，只需略微修一下即可。

　　梁箬楠这才放下心来。

　　“还满意么？”不知何时，那位戴总监已经结束了拍摄任务，走到了梁箬楠身边。

　　这位戴总监个高腿长，长相虽不是标准的英俊，身上却自有一种雅痞的气质，倒是非常符合他多才多艺文艺工作者的定位。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但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态竟丝毫不见外，一看就是个在圈内长袖善舞的人。

　　梁箬楠不禁想起自己从小认识的、同样多才多艺的大才子——苏若成的气质就清新淡雅许多，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端然的距离感。以苏若成这样的性格，一看就是混不了娱乐圈的。

　　“戴总监你好！”梁箬楠赶忙起身打招呼，随即顺势夸赞了好几句，“你拍得太好了！魏小姐平时已经很好看了，再被你一拍，简直是仙女下凡。”

　　“噢，是么？”戴总监抬头看了一眼披着外套进屋换装的魏珊珊，又看了一眼梁箬楠，笑着说道，“我觉得她没有你好看啊。”

　　梁箬楠被他说得脸颊一红，瞬间赧然起来。

　　“说实话，这世上美女很多，但是镜头感不是人人都有的。”戴总监很快就恢复了正经，“像珊珊这样的，顶多算个中人之姿。她的镜头感时好时坏，有时候在镜头面前就跟块木头似的。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见到她师父，那才知道什么叫仙女下凡——真正的美女，身上是有灵气的，不管用什么媒介，她的灵气挡都挡不住。”

　　说到这里，戴总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在电视台工作的这段时间，梁箬楠见多了自说自话的人。像这些行程繁忙而又一贯被追捧的人，很习惯在发言的时候占据主动，突然长篇大论地讲出一大堆玄学也很正常。而梁箬楠作为一个长期在后台帮忙的小编导，也早已习惯给各种各样的人充当听众了。

　　“魏小姐的师父，也是模特么？”梁箬楠顺着他的话问道。

　　戴总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倒是怂恿她师父跟我的工作室签了个经纪合约，不过她师父的主业其实是摄影师——最早让珊珊走红的那组照片，就是她师父帮她拍的。”

　　梁箬楠捧场地笑了笑，心里不禁也有些好奇，世上是否真有如戴总监所说的那样的美女。

　　

　　梁箬楠一直在现场盯梢到日落时分，非常庆幸自己之前缺勤的半天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在和魏珊珊、戴总监确认了一些底片交接的细节之后，她谢绝了二人的晚餐邀约，忙不迭地开车回到了医院。

　　她走进病房的时候，刘丹扬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

　　即使是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他的表情仍然是紧绷着的，像是在承受着某种煎熬。他的脸上已然褪去了之前的那种病态的红晕，重新恢复到惨白的色彩，就连嘴唇上也丝毫没有血色。若不是还能看到他起伏的呼吸，梁箬楠简直要怀疑他只是一座雕像了。

　　梁箬楠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也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疾病而被送到医院里。有一次她半夜醒来，见到妈妈眼神空洞地望着她，嘴里还不知在念叨着些什么，弄得她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睁眼之后，妈妈的嘴角微微上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同时蔓出了泪水。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妈妈这样看着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也不明白自己醒来之后妈妈又是在哭什么。但此时此刻，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梁箬楠忽然有一种很无助的感觉。她仿佛骤然间有几分理解母亲当时的感受了。

　　她现在就像是在路边捡了一只生病的小猫，但她并没有办法控制对方的身体状况，甚至没有任何方法减弱他可能正在遭受的辛苦。

　　她只知道，医生说，这个病人烧得很厉害，这样下去会有转成肺炎的风险。

　　这两年来她不是没有幻想过和刘丹扬再次相遇，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他。

　　

　　“刘丹扬，你不能每次都赖着我给你当保姆，你说是不是？”

　　以前梁箬楠住院的时候，妈妈和外婆就经常在她的病床前碎碎念，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此时在这个场景里，换到了另一个位置，梁箬楠竟也情不自禁地学起了妈妈和外婆的样子来。

　　梁箬楠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刘丹扬的病床前，以手支颐，对着病床自言自语：“你赶紧起来，告诉我你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群人还不肯放过你？你可以去告他们啊！干嘛那么想不开，要把自己冻死呢？这种自杀方式也不划算啊，对吧……”

　　她就这样坐在刘丹扬的床头守了好一会儿，时而拿出手机玩一玩，时而又自言自语般地对他说几句话。眼见得窗外夜幕低垂，而病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梁箬楠想，他今晚大概是不会醒来的了。

　　“算了，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梁箬楠又看了看毫无动静的病床，终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医院回家去。

　　忽然间，她的手背感觉到一股力量。

　　梁箬楠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躺在病床上的刘丹扬，伸出了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轻轻地抓住了自己扶着床沿的手。

　　他的手好凉啊。

　　只见刘丹扬仍旧双眼紧闭，但嘴唇却微微地动了动。

　　梁箬楠凑近了些，才听到他是在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着：“不要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