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刘丹扬的下落终于有了线索。颜双和席锐夫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度假酒店的停车场,而后经过了一番周折,席锐夫终于调取到了停车场的监控录像。
颜双是在上班时间收到席锐夫的邮件的。她直接在工作电脑上打开了视频,越看越心惊。
刘丹扬总共在那个停车场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出现,是在他失踪的一周多以前。他在午后时分打车来到这个停车场,迎面见到了他父亲。他父亲似乎一开始想回避他,但他却直接走上前去和父亲对质。两人站在一起不知说了什么,像是有争吵,但并不算太激烈。最后到了保安换岗的时候,刘丹扬便带着他父亲坐上一辆车,一起离开了。
刘丹扬第二次出现在停车场,已经是在颜双和他失去联络的时候了。
这一次,刘丹扬是孤身一人来到停车场的——根据席锐夫调查到的信息,在这两次的间隔期间,刘叔叔向酒店请了个不明原因的事假,一直都没有再回去上班。
从监控录像里可以看出,刘丹扬只穿着一件很单薄的牛仔外套,身上似乎什么物件都没带。他有些无措地在停车场附近徘徊了几圈,最后坐在了保安亭附近的一个小角落里。他来到停车场的时候是正午时分,天气尚且还算暖和,视频里也可以看到外面阳光明媚。但他似乎是无处可去的样子,一直在那个角落里坐了一天一夜。
后来夜幕降临,停车场里光线暗淡,监控转成了红外模式,仍然能看到小小的莹绿色影子。眼看着刘丹扬的姿势越来越蜷缩,颜双便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机查了下那几天的天气——她很快发现,刘丹扬孤身坐在停车场的那个夜晚,正是本市入冬大降温的时候。而视频里的刘丹扬,面对四面透风的糟糕环境,也不知道起身躲到室内去,只是瑟瑟发抖地抱膝坐在原处。
把视频快进到第二天早晨,画面里的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颜双看得悚然心惊。她几乎怀疑,刘丹扬是不是已经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冻僵在那里了。
最后,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羽绒大衣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走近了刘丹扬,努力地伸手把他拉了起来,然后搀扶着他离开了画面。拿到监控视频后,席锐夫已经第一时间去联系了那附近的医院,查到当天的确有刘丹扬的入院记录。只是刘丹扬在那间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就出院了,之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至于画面里的那个女孩子是什么人,她后来带着刘丹扬去了哪里,一切都再无线索。
颜双怔怔地坐在座位上,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不安。
正当她兀自烦心不已的时候,母亲忽然给她打来一个电话。
“双双啊,你最近有空么?抽时间去趟市立医院吧。”母亲很快在电话里说清来意,“前段时间大降温,你外婆病倒了,拖到现在才去住院——你有空就买点补品去看看她吧!”
“……好。”
放下电话之后,颜双更烦心了。
在她小时候,外婆曾经查出过肺癌的征兆,好在发现得早,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就基本康复了。这些年颜双长期住在国外,和家中长辈疏于联系,只在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近年来外公外婆的身体状况都大不如前了。她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往消极的方面想,但当听到老人家住院的消息,她还是控制不了心中的不安。
她最害怕面对的就是生老病死的话题,医院更是她最害怕涉足的场合。
自从半年前回国后到现在,她只硬着头皮去爷爷奶奶那里拜访过一趟,而外公外婆那里她也只去了不过两三趟的样子。尽管她内心深处对外公外婆更亲近些,但她处处都争取一碗水端平——就连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些伴手礼,也都是一视同仁。
可能唯一的区别只在她心里。可是她向来把自己的心藏得严严实实,并不让人看见。
颜双一直很抗拒这种“害怕失去”的沉重情绪,但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同时担心着对她极其重要的两个人。她在办公桌前坐了一阵子之后,越发的心乱如麻,便索性请了一整个下午的假,在午休之前就提前离开了公司。
她没有直接回家。
外婆所在的市立医院离她家并不远,而在医院附近的步行距离里,就有她之前偶遇苏若成的那间商场。她不知道该买什么东西带去医院探望外婆,也暂时无法思考这样的问题,便索性走进了那间商场,有些精神恍惚地在礼品区寻觅着合适的探病伴手礼。
不知不觉间,她就走进了商场三楼的那间文艺书店。
这天她心事重重,一直低着头沿着书架乱走,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排排的书籍。这大概是从小养成的舒适区——似乎唯有置身宁静的书海,才能够使她的心暂时安定下来。
她想起几年前,自己还没出国念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跟着父母去外公外婆家拜访,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照例殷切地向她叮嘱各种生活琐事,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连声夸她漂亮可爱。在颜双自己的概念里,自己与“可爱”这个词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外公外婆却总是能津津乐道地提起她小时候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在家里到处跑的样子,并且谓之为“可爱”。听着两位老人乐此不疲的车轱辘话,她在赧然之余,忽然感受到一种呼之欲出的心酸。
当晚她回到家,便在自己那个清净的小博客里写了一篇小短文,记录下了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场会面,最后这样总结道:“如果可以拥有一项超能力的话,我希望我可以变得冷血一些。起码,冷血的颜双不会有莫名其妙的情绪,也就不至于躲在卫生间里哽咽得不敢出去。”
当时那篇文章底下,有个匿名用户给她留言:“除了‘冷血’之外,这世上还有一种超能力,叫做‘不害怕流眼泪’。”
由于颜双文笔不错,她这些发在网上的文章,时常会招来一些素不相识的人给她评论留言。她每次都并不深究文章底下的留言是哪里来的,也基本上不会回复,但其中有些话她却会莫名地一直记在心里。
此时此刻,她在极大的精神压力下,神志有些恍惚,眼眶也一阵一阵地发热。她很害怕自己会突然情绪爆发,于是独自躲到了书店无人的角落里。
掩耳盗铃般地面壁沉吟半晌之后,颜双逼着自己不停地深呼吸,才终于打起精神来,重新面对身后那个繁杂的世界。
转过身,她却被自己见到的人猛然吓了一跳。
离她不远的一个书架边上,竟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捧着一本林语堂所著的英文原版的《苏东坡传》,目光却锁定在颜双身上。颜双转过身来的时候,两人刚好目光交汇。
那人脸颊微微一红,目光下意识地垂落下去,又落在了手里的书页上。
过了几秒,他才重新抬头,朝颜双微微一笑:“真巧啊。我刚才瞧着背影眼熟,没想到真是你。”
颜双想起自己上一次与苏若成会面,还是在余哲的车上。那时的他酒意醺然、颠三倒四,说的话竟比平时多了几倍,眼神里还有些叫人猜不透的迷离。看着他的时候,自己的心上仿佛扫过了一片轻盈的羽毛。
她没有想到,隔了一段时间再见,自己竟然已是烦心事缠身,再不复当时的轻盈喜悦。
颜双的眼神里亮起了一星火光,少顷又自行黯淡了下去。
苏若成像是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神情变化,正色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颜双轻轻叹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之后,破天荒地向苏若成提出了一个邀请:“你现在有时间么?可不可以陪我去买杯喝的?”
苏若成就这样陪着颜双一起下了楼,走进咖啡店里买热饮。颜双不爱喝咖啡,所以点了一杯少糖的抹茶拿铁。而苏若成则给自己点了一杯黑咖啡。
“你不喜欢喝甜的是么?”颜双看着苏若成的黑咖啡,随口猜测道。
苏若成点点头:“糖和奶油,我都不喜欢。”
“我其实也不喜欢糖和奶油,但我更不喜欢苦的。”颜双淡淡一笑,“一点点甜加一点点苦是最好的,所以在巧克力里面,我只吃黑巧克力。”
她刚说完,苏若成就像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黑巧克力。他望着颜双,轻轻一笑:“你是不是知道我身上带了黑巧克力,所以故意暗示我拿出来给你?”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知道!”颜双哭笑不得,“你为什么会随身带这个啊?”
“我有个朋友低血糖,我从小就要照顾她,所以习惯了在身上带着巧克力。”苏若成淡淡地说道,“后来我去了英国,经常写论文写得忘记吃饭,所以就拿这些巧克力充饥。我一直不太受得了甜食,也只有黑巧克力我还能接受——可能就像你说的,一点甜加一点苦,刚刚好。”
颜双发觉,苏若成在说这些话时,手仍然举着那块黑巧克力悬在半空中。她犹豫了一下,便顺势伸手把巧克力接了过来,剥开包装纸放进嘴里。在抹茶拿铁的衬托下,黑巧克力的苦味愈发明显了。
看着她吃巧克力时的表情变化,苏若成微微一笑。
两人在咖啡店的窗边坐了下来,颜双便言简意赅地把自己遇到的两件烦心事都说了出来。苏若成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颜双倾诉的时候并不出言打断,而是一直保持着温柔的眼神接触——简直像是个颇有经验的心理咨询师。
直到她说完,苏若成才缓缓地为她整理起思绪:“我们来一件一件事情说。先说你哥哥失踪这件事,那不是你的错。你不管当时是选择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都并不能改变他的处境。你一定不要为这件事自责,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他。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
想到刘丹扬扑朔迷离的下落,颜双便一阵心烦。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但当下她确实非常需要有人来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否则,她甚至没办法理智地面对这个情形。
“然后是第二件事,你为什么会害怕去医院探病?”苏若成抬眼望着颜双,“是因为害怕某些可能性,还是因为害怕面对自己的情绪?”
颜双低垂眼睑,默不作声。
苏若成陪着她沉默了一阵子,忽然轻轻一笑:“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医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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