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颜双·唐多令(三)

  看上去,苏若成对于医院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一路上,他三言两语地向颜双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成长背景。颜双这才知道,苏若成从小寄居在他母亲的朋友家里,那个家庭颇为凄苦,常常是妈妈病完女儿病、小孩病完老人病……因而苏若成从小就时常往返于医院和住处,帮着照顾病人。那个常常被余哲提起的“楠楠”,便是他所寄宿的那个家庭的女儿,也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住院专业户”。

  像他这样亲密无间的多年陪伴照料,也难怪余哲误会。

  苏若成轻车熟路地带着颜双去买了补品和果篮,然后陪着她来到了医院。两人来到病房的时候,颜双的外公外婆很是惊喜——外公竟自然而然地和苏若成攀谈了起来,而病床上的外婆则拉着颜双的手柔声低语起来,一面说着话,一面笑得合不拢嘴。

  据说外婆这回着了凉,咳嗽有些严重,一直拖着没看医生。直到前几天下楼的时候,她又摔了一跤,这才一并来医院看病。现在她骨折的脚踝已经打上了石膏,而咳嗽不止的症状还需要进一步确诊。

  在交谈的过程中,颜双的外婆时不时会爆发出一阵辛苦的咳嗽。后来颜双见外婆似乎体力不支,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走出医院之后,颜双像是完成了一件很大的任务,可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苏若成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你刚才怎么和我外公聊了那么久?”颜双反问道,“都聊了些什么?”

  “你外公挺有意思的。他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我在读博士,然后他就开始和我聊四大名著……还好我也能接得上话。”苏若成轻轻一笑,打趣道,“万一我是个目不识丁的工科博士,那岂不是翻车了?”

  颜双不禁扑哧一笑:“我都不知道是该替我外公谢谢你,还是替天下所有工科博士骂你两句!我外公这个人就是这样,他平时比我爷爷还喜欢掉书袋,我有好多古文都是因为他才背下来的——说起来,他也算是我的启蒙老师了。”

  “他刚才跟我说,四大名著里你最先读哪一部,就决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苏若成笑道,“我最先读的是三国,你读的是红楼吧?”

  “这个理论我也听他说过。”颜双点点头,笑道,“都说太早读红楼不好,小孩子很容易学着里面的主角,变得太过多愁善感。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读到《葬花词》,莫名其妙就哭得死去活来……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苏若成淡淡地吟出一句,“当时看到这一句,我心里也很触动。”

  “我小时候哭的是另一句。”颜双慢慢说道,“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红楼梦》里的诗词其实大都不会佶屈聱牙,即使是小学生也能透过字面意思大致理解。正如木心所言:《红楼梦》中的诗就像是水草,要放在水里才好看,捞出来就不好看了。这些诗词乍看并非多么文采斐然,甚至有些直白过头,可是放在小说的满园春色里,便会让人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怅惘。

  颜双顿了顿,又说道:“那时候其实不太懂自己在难过什么,后来才明白,其实我是很不愿意去接受,每件事都有它的保质期。因为我一直是个很怕做出决定的人,我一直很想逃避所有重大的时刻。就像去医院里看望长辈这件事。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以后一定会遗憾自责,可我又很怕进入那个场景里。”

  颜双很少这样正儿八经地向人剖析自己的内心,但是此情此景下,面对着这个特别的人,她忽然莫名地想要敞开心扉。

  “我明白。”苏若成点点头,“说实话,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如果实在难过的话,这样的场合去个一两次也就够了。”

  “可是我外婆以前就有过肺癌的症状,这次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你去医院里看望她一百次,就可以改变这件事么?”苏若成淡淡地说道,“我可能和正常人的观点不太一样吧。我觉得什么‘多看一眼就少一点遗憾’这种理论,都是公序良俗规定出来驯服人类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输出情感的方式,根本不能用同一套理论来概括。如果你注定要和一个很在乎的人告别,那么你心里的痛苦和遗憾永远都是不会减少的——那还不如选一种自己比较能接受的方式。”

  颜双微怔。

  苏若成说出来的这些理论,和她从前在任何一处听到的都很不一样,但却莫名地很戳她的心。她之前总觉得自己害怕面对长辈、害怕面对自己情绪脆弱的点,是一件既懦弱又不体面的事,她也总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会像父母一样圆滑老练,面对悲伤和变故时不惊不惧,同时还能坦然处理好一切棘手的麻烦。

  唯有在苏若成这里,她听到的是“没关系”——她不必去满足公序良俗里对她的期待,她可以做一个懦弱逃避的人,可以选择一种令自己最舒服的情感方式。

  颜双忽然意识到,苏若成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他从来都不是颜双最初以为的那样,仅仅是一个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的谦谦君子。其实他的内心藏着许多的叛逆和冷漠,甚至带着一点轻微的反社会倾向。

  他在文章里表现出来的老辣,他在醉酒后表现出来的轻佻,或许都比他在绝对自制的状态下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安心的温柔”,要更加接近真实的他自己。

  恰恰是他身上隐藏的这些“令人不安”的特质,才让颜双感到着迷。

  

  过了两天,当颜双在公司电脑上再次回放那段停车场监控视频的时候,恰好余哲拿了个文件来找她签字。

  颜双顺手接过余哲递来的文件时,忽然听到余哲说了一句:“咦,这不是楠楠么?”

  她抬起头来,发现余哲正盯着她的电脑屏幕看。

  颜双这才想起,自己近日来心乱如麻,加上大早上的神智混沌,竟然忘记在余哲走过来的时候隐藏自己的视频窗口——她的电脑屏幕正定格在监控视频里,那个穿着黑色羽绒大衣的女孩子搀扶着刘丹扬的画面。

  “你刚才说什么?”颜双疑惑地望向余哲。

  “你视频里的这个女生……我看着很像楠楠啊!”余哲蹙起眉头,专注地盯着屏幕看了半晌,还不忘解释一句,“噢,楠楠就是苏若成的那个女朋友。”

  颜双此时无心纠正余哲,她沉默了片刻,特意将视频调到了拍到那女孩子正脸的镜头,又确认了一遍:“你再看一遍,确定是她?”

  余哲这回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没错了,就是她!”

  “那你有没有这个女生的联系方式?”颜双像是找到救星一般,“能不能尽快帮我联络到她?我可能有一件急事需要问她。”

  “我……我帮你问问苏若成吧!”

  余哲见状,大抵也是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走到一旁去打电话了。

  颜双万万没想到,那样茫无头绪的线索,竟然这么快就有了转机。她迅速地把这个进展转告给了席锐夫,在发完一连串消息之后,她抬头看到余哲仍在单人会议室里着急忙慌地打着电话。一时之间,她又感到有些恍惚起来。

  她走上前去,敲了敲单人会议室的玻璃门。余哲打开门后,有些抱歉地对她说了一句:“苏若成没接电话,可能是还没起床,我现在继续打……”

  “不用了,我自己去问他吧。”颜双朝余哲微微一笑,“辛苦你了,你快回去工作吧。”

  

  颜双通过苏若成,终于联系到了那个在停车场带走刘丹扬的女孩子,梁箬楠。

  此时距离刘丹扬失联,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了。

  直到这时颜双才知道,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刘丹扬经历了不少可怕的事情。起初几天他发高烧躺在医院里,病情险象环生,差点就转成了肺炎。亏得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梁箬楠在医院里悉心照料,他的病情才稳定下来。

  但没过几天,刘丹扬竟突然拔掉针管跑了出去,结果由于体力不支而失足滚落了楼梯——好在没有摔出太严重的伤。在此之后,他就一直行动不便,主要时间都躺在床上。

  梁箬楠只知道,刘丹扬在拔掉针管跑出病房之前,曾经借她手机打了个电话。至于那个电话是打到哪里去的,刘丹扬没有告诉她,她也就没有追问了。

  据说,在刘丹扬身体虚弱、行动不便的期间,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突然找到了医院里,硬闯病房要和他对话。又是多亏这个梁箬楠,带着刘丹扬找机会逃离了医院,这才躲过了那群人的滋扰。

  此后,刘丹扬就一直住在梁箬楠的单人出租屋里。

  在得知了这些基本情况之后,颜双刚要打电话告诉席锐夫,她就接到了席锐夫打来的电话:“双双,我查到一些事情!丹扬他父亲曾经买了一张二十天前去欧洲的机票,惹得皓文的人在机场搜索了一整天。但是根据我的消息,他好像并没有上那趟飞机。至于丹扬的下落,我现在还在查……”

  “不用查了,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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